千灯扶栏向下俯瞰,一眼看到了山陵附近那片金堂邀请她玩赏过的景致。
那几条杂乱无章又繁复的花径小道,当时众人觉得杂乱,她也觉得处理得不甚好。
可如今从高处俯瞰,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在那些回转小径上停了许久,怀着复杂的心绪,回头看向千灯。
原来,身在花径中的时候不知道,那些杂乱而细碎、处处都是断头路的无序小道,用春夏盛开的花朵,组成了一个字。
千灯久久凝望着那个字,眼中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泪意,只觉心口被温热堵塞,一时胸臆疼痛。
各种纷繁艳丽的花朵灿烂烘托,是一个“零”字。
零陵县主的零,仿佛也是预示他们之间所有缘分的零。
第三十七章 竹丝纱
回到王府,千灯亲自带着金家人前往金堂生前居住的金枫阁。
所有郎君的住处,大都因为仓促入住而陈设简洁,唯有金堂这个长安城闻名的纨绔,一切日用事物都十分繁琐,不大的居所被他布置得满满当当——
沉香的小几、嵌百宝的屏风、剔犀的托盘、琉璃的杯盏……
所有华贵耀眼的器皿,在主人逝去后,依旧光彩灿烂,耀眼夺目。
廊下的鹦鹉架上,金团团正蹲在上面左顾右盼,看见有人来了,挥着翅膀欢喜地鸣叫:“县主来了!县主喜乐无边!怎么不是县主呢?县主什么时候来寻我呢……”
物是人非。不懂事的鸟儿还在声声帮主人唤着县主,却不知它的主人已永远回不来了。
金府的人沮丧悲切地收拾好东西,主事抬手要去摘鹦鹉架时,迟疑了一下,又请千灯示下:“县主,这鹦鹉自小陪伴我家郎君长大,听说,之前它与野狸斗架,还亏得县主救过一命。它陪郎君住进王府至今,应是熟悉这里的环境了……不知县主可愿留下它么?”
千灯默然点了点头,示意侍女取下鹦鹉架,送到自己的院落去。
等送走金家人,千灯回到前院,看见璇玑姑姑站在檐下望着鹦鹉,也是满脸泪痕。
千灯走到她身旁,与她一起望着鹦鹉,两人都是默然伤神,久久难言。
“这后院诸多郎君中,我与金郎君商榷修缮事务,来往最多……这孩子外表看来浮华,实则做事挺实诚的,咱们王府在兵乱后多亏了他多方相帮,否则,怕是如今还和京中其他人家府邸一般,尚在破败中呢……”
璇玑姑姑哽咽说着,抬手拭去脸颊滚滚落下的眼泪,问:“县主,你觉得,杀害金郎君的人……真的会是、会是纪录事吗?”
“我不知道。”千灯缓缓摇头,“案子目前还扑朔迷离,尚需继续查探才能知晓真相。”
目前最为可疑之人,应当就是纪麟游。
可是……千灯这样想着,眼前却恍惚出现了纪麟游过来当日情形。
他家满门亲戚集体将他押送过来,让她不得不答应留他在王府之中。
那一门热血男儿,又怎会知道,如今她后院的凶险程度,不逊于他们所处的战场。
曾踏入过她王府后院的十五位郎君,早已折损夭亡过半。
她又怎么能相信,一再犯下血案的人,会是被满门忠烈送来的这个大好男儿。
再给鹦鹉添了点食水,璇玑姑姑见廊下起风了,便劝千灯回屋歇息一会儿。
她取出刚拿过来的布料,在千灯身上比了比:“眼看入夏炎热了,这竹丝纱清凉透气,素白的颜色也相宜,给县主裁两身日常窄袖衫子最合适不过了。”
千灯随意摸了摸料子,这些琐事本想点点头算了,但在拈住布料时,心下忽然浮起一丝诧异,问:“这是什么料子?”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料子与漕渠中那具尸身所穿的衣料摸起来手感十分相似。只不过对方穿的是竹青色,而她尚在孝期,选的料子是素白的。
事发后他们曾去布庄问询,但至今还没传来确切消息,想来是不常见的料子。
璇玑姑姑解释道:“这叫竹丝纱,京中没有,是江南西道独有的料子。那边夏日闷湿暑热,所以洞庭湖边的织娘用细麻与蚕丝混纺成这料子,既有蚕丝的轻软,又如麻布透气,汗湿了也轻薄不贴身。县主之前多梦盗汗,因此夫人特地让人去那边找了这料子,给您做了好几套贴身衣物。”
千灯若有所思:“洞庭湖畔……”
“正是呢,就是孟郎君的故里,孟氏一族祖籍就在那里。”
她心下疑窦顿生。
因为年纪、身高与腿上旧伤,他们初步认定留下血书的死者是苏云中。
可苏云中怎么会穿着洞庭湖边特有的衣衫,潜逃回京淹死于漕渠之中?
再捻了捻那片竹丝纱,千灯又微皱眉头:“我穿过这种料子吗?怎么没什么印象。”
“这种手感的,县主自然没穿过。”璇玑姑姑解释道,“这料子混了细麻,贴身穿会有细微的毛扎感,县主肌肤娇软,更不适宜了。所以衣服裁完后,要先下水反复揉洗捶打,待里面的麻纤柔软疏松,再上县主的身。”
“原来如此。那其他人家会这样吗?”
“那不会。这料子混了丝线,光泽鲜亮,对平民算贵重料子,舍不得当里衣穿的;再者民间喜好簇新厚实,连布衣也要浆洗平整,才算体面,更不像咱们为了日常舒适而先将这料子洗软旧了再穿。”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无异天壤之别,难怪他们几人都认不出那衣料。
崔扶风出身世家大族,见识广博,却无法精微体察平民生活;凌天水则是出身西北军中,与江南百姓生活相距十万八千里;而她这个县主,更是生来备受娇宠,难知民间疾苦。
而这样一来,漕渠中那具尸体会是苏云中吗?
他是甘州人氏,在长安出事,他的家人受牵连而流放渤海。自兵乱后各地搜检无籍流民,他死里逃生后,为何不去天高皇帝远的东北方寻找家人、为何不回西北故乡藏身,反而带伤去江南西道潜伏,又如何悄无声息回归呢?
夜来风雨,电闪雷鸣。
倾盆如注的大雨中,撑着油纸伞的孟兰溪来到前院,低声询问守夜的侍女:“我看今日天色不太好,不知县主睡得是否安稳?”
今日守夜的正是琉璃,她向里面看了看,见县主在帐内隐约有转侧的模样,便轻声问孟兰溪,是否要将熏香加重一点。
孟兰溪听听里面的动静,说:“那我给县主酌情再配一点吧。”
半年来他悉心照料县主,经常如此。琉璃也习以为常,打着呵欠请他在外室坐下,转身从内室将香炉捧出,搁在小几上。
孟兰溪在熏炉中另调了几味香末进去,细细妥帖压匀,想想又取出袖中匣子,细细削了几缕沉香进去。
灯光暗暗的,雨声催人眠。
孟兰溪调配好香料,捧着香炉抬头一看,催眠香效果卓著,琉璃倚在椅背上瞌睡不已,连他起身都没察觉到。
内室传来千灯不安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他明知自己不应该踏入县主安寝之处,可周围人声寂静,候在外间与隔壁的侍女都未注意到,县主正在低低轻唤,要人取水。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唤醒琉璃和其他侍女们。
带着一种侥幸又阴暗的欢喜,他捧着香炉偷偷踏进入了县主的寝室之内。
将香炉搁于几案之上后,他从尚温的茶壶内倒了一盏茶水,来到县主的卧榻之前,隔着帐幔半跪下来,将茶水递到帐前。
千灯迷迷糊糊间转身,将手从绣满花枝的纱幔中伸出。
帘帐上的折枝海棠、桃花、百合鲜艳无匹,衬得她一只手素白如雪。
她轻轻握住了他递过来的茶杯,微凉指尖在他的虎口上轻轻掠过,接过了那盏茶。
第三十八章 迷梦
轻微摇动的花枝就像在他的心口不断动荡摇曳一般,让他模模糊糊透过纱帘看见了里面那条半侧身影。
眼前如幻觉一般,忽然闪过去年八月,他第一次来到王府,因为对金堂使坏而被县主揭穿时,也是看见了这条曼妙朦胧的身影。
那时的日光从她的身后斜照过来,为纱帘后的她镀上一层灿烂光华,闪闪烁烁地拥着她纤薄的肩与腰,勾勒出迷离不清的线条。
那一瞬间他心口猛然而至的喧嚣擂动,至今未曾消散。
帐内的千灯慢慢喝完一盏茶,将茶杯递出帐幔。
正在此时,雷声大作,动荡的纱帘如水波般横飘,又被一道闪电忽然劈开室内昏暗。
在氤氲的香气和迷茫的睡意中,惺忪的千灯透过纱帐缝隙看见了外面那人微抿的唇角边,一对深深的酒涡,在这摇曳的灯光之下,显得格外迷离醉人。
就像那一夜在山林摇曳的火把光芒下,她看见凌天水双颊的酒涡一样。
那一刻的印象如此深刻,明明有其他人更多地在她面前展现自己的笑靥,可她心中梦里只有那一个人,顺理成章觉得,深夜出现在这里的酒涡,就应当是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