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良善之辈,脑子又不笨,与那些乱兵相处不短时日,知晓一些秘密的可能性不低。”
是,确实知晓了一些秘密,并且作为交换,转告了她。
“何况他们二人都曾要置你于死地,我本不想留她一条性命。但冯翊拼死护住她,山林地形杂乱,我被拖住一时没追上,才让她逃脱了,当时还担心她是个祸患。”
这冷冽的话语,原本千灯熟悉亦欣赏,可如今她心头盘旋着蓝秀容的话,一遍又一遍。最后整个身体都轻轻发起抖来。
他要一雪前耻,要倾覆昌化王府,要令白家,万劫不复!
因为蓝秀容这一番耽搁,时候已经不早。
凌天水草草包扎伤口,取了之前为孟兰溪准备的包裹——里面食水、衣物、文牒、路引一应俱全,足以让他一路顺利抵达朔方城。
翻身上马,他深深望了她最后一眼:“多谢县主送我这一程,山高水长,他日怕是无缘报答县主恩情了。”
“恩情……”千灯喃喃着,因为胸口那些灼热的痛楚,一把抬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马辔头,目光直直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胸臆:“凌天水,我对你有恩,可你……对我有情吗?”
这骤然的发问,令他猝不及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而她的目光,比她轻颤的嗓音更深地洞穿了他的心口:“从始至终,你进入王府,一切……都是为了你娘,为了当年?”
第七十一章 决裂
母亲,当年。
这直截了当的逼问,与腕上、腿上的伤势一般锐痛,直刺入他的大脑。
他恍惚惊觉今夕何夕。
孟兰溪死了,他对母亲的承诺已经化为飞灰。而最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其实在孟兰溪死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这辈子,他无法实现对母亲的承诺了。
他没有办法帮助孟兰溪或者任何人得到她,无论是谁,此生此世,都不可能。
因为,他无法容忍这世上有另一个人能唤她灯灯,看到她那只属于他一人的笑颜,得到那只能属于他的怀抱。
十八年来,他因为胸口满溢的仇恨,一步步走到今日。
他已经以血还血复仇成功,他守住了当年的秘密,又手刃了所有仇人。甚至他还因为她的帮助,可以隐藏一切抽身离去,简直再圆满不过,再完美不过。
唯有一点,他深刻地知晓。
这场虚妄的梦,只能与他的身世一般,永远深埋,不留任何痕迹。
就像与她之间的一切,梦幻泡影,不应留下任何踪迹。
他紧抓着缰绳,定定看了她许久,最后只吐出了一个字:“是。”
这冰冷的话语让千灯眼圈灼热,慢慢放开了他的马。
她听到他的话语,如往昔一般冷冽无情:“如果不是我娘临终前强求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亏欠了他们母子,我怎会在你的府中彷徨这么久,又怎会到你的身边,做这可笑的一堆郎君中的一个?”
“那么,你唤我灯灯的时候,我们畅想未来的时候,你让我靠在你的肩上安然入睡的时候……你救我、为我而不惜一切的时候,也都是假的吗?”
“对,都是假的。”他的声音冰冷,然而话语却急促而灼热。
眼前是母亲临死前惨白的面容,化成千灯说“为什么不是你”时那些萦绕在她脸颊畔的白气;时而又是六岁那年湮没在他眼中的血色夕阳,溶成孟兰溪最后殒命时的血泊。
母亲临终时,他是真的想以许诺弥补她的生身之恩,让她瞑目。
可最终他才知道,从身到心,他都没能实现那个承诺。
往后一生,纵有大好的前程,有辽阔的塞外、有广袤的天下在等待着他,可他失去的,永远只有他一人知道。
千灯却不肯放过他,厉声逼问:“那么,你在救下了孟兰溪之后、在帮他牵线搭桥之后,为何还要回来?你本可以趁着元日彻底离去,为何不直接消失在你我的人生中?”
为什么,为什么不及早了断呢?
他紧盯着她的双眼,她倔强地忍住了眼泪,却未能忍住通红的眼眶,绝望又不肯熄灭的眸光。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眼睁睁看着所有的憧憬消失殆尽,永不可得,清楚地直面自己的人生破灭。
那如绝望野兽在重伤濒死之际的疯狂忽然熄灭了,胸中那股要毁灭世界也毁灭自己的冲动黯然熄灭。
“因为,”他终于回答,“我查到了当年犯案的凶手,知晓他们极有可能流窜到了长安。”
而他不可能假手他人,这件事,必须要由他自己亲手秘密地、彻底地解决。
千灯死死盯着他,想到了破庙中他不顾所有人生死也要全部剿灭的那几个乱兵,一字一顿问:“所以,你一路追寻,誓必要杀掉所有人。即使明知我们都在破庙之中,起火后我与所有人都有葬身火海的危险,可为免你娘的不堪遭际被人知晓,你一定要让所有人死。”
“我既然要做这事,就肯定能妥善安排。”
“是么?可就在当时,若不是纪麟游舍命相救,金堂早已丧命于火中,根本无需孟兰溪动手了!”胸中充塞着灼热的悲愤,可怖的真相被彻底撕扯开,鲜血淋漓,让千灯不顾一切,厉声吼了出来,“而你,为了保护当年隐秘、为了帮你那个恶贯满盈的弟弟,设计诬陷正直良善的郎君,诬陷我父祖忠心耿耿的旧部!凌天水,枉我信你敬你,把你当我父祖一般的人,我真是瞎了眼!”
看着她眼中的愤恨与绝望,心口脱却掌控的无力感让凌天水再也不愿意遮掩,不顾一切将自己最丑恶的一面暴露宣泄出来,企图连她心中对自己仅存的幻想都要撕碎:“不要把我和你爹相提并论!当年若不是他……若不是他徇私包庇手下的士兵,不肯替我们母子杀掉那群兵匪,我母子何至于分离十八年?我娘又如何会度过这不堪的半生,又怎会那般郁郁早逝?”
“凌天水!你自己亦出身行伍,明知道什么叫军法如山,什么叫执法如铁!别说我父亲,你在大敌当前之时,可会因为一时激愤,不经过军法处置就擅自处置违反军纪的士卒?只因为你是长官,便可绕过军法军纪,随心处置吗?”
“不必站在制高点来教训我!我只知道,这十八年来,每一日每一夜,我心里都燃烧着一个愿望,那就是,他们都得死!”
“就算他们都得死,也不该是你将罪行嫁祸给纪麟游、迁怒于我昌化王府的缘由!”
千灯吼着,心下愤恨已极,手中寒光骤闪,那两柄他送给他的利刃如同电光般被她抽出。
“凌天水,你我过往恩义,自今日起,一刀两断!”
说罢,她挥起利刃,狠狠斩向面前的马缰绳。
缰绳骤然断裂,他胯下蓄势的黑马因束缚陡松,下意识人立嘶鸣,前蹄高高扬起。
手足的伤势被瞬间撕裂,一路流血坚持至此,他委实失血过多,眼前洇染漫漫黑暗,让他再也抓不住断裂的缰绳,整条身躯自马背上跌落,栽倒尘埃。
凌天水撑起脱力的身子,仰头看向面前的她,这般前所未有的狼狈境遇,他却只是一言不发。
他只觉眼前阵阵黑眩,昏黑中只有她手中利刃的寒光映在他的眼中,比此时天空的日光更为绚烂刺目。
他看到她的身影步步逼近,听到她的声音疾厉:“你我之间恩断义绝,可你对我昌化王府所存报复之心、所做逾矩之事,我绝不能轻饶!”
或许是一路伤口的血流得太多,他只觉身体已逐渐发冷,关节也如僵住了般动弹不得。
他只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嘶哑:“若县主真敢处罚我的话,那便报上罪名来吧。”
“好!凌天水,你罔顾甚至利用朝廷旨意,入我昌化王府帮助孟兰溪,搅乱朝廷礼部选婿秩序,此罪其一;你包庇孟兰溪,一手主导了孟兰溪假死失踪案,企图帮助真凶瞒天过海逃脱法律制裁,此罪其二;你因私仇针对我父祖旧部,栽赃嫁祸诬陷纪麟游,诬陷忠良,此罪其三!我问你,你有何话说?”
他残存的力气只够勉强撑起上半身,抬起那双鹰隼般的目光,与她相望。
没想到,在他已经真相败露、浑身血污束手就擒之时,依然还有这般凛冽的目光。
“更何况——”她凶狠愤恨地盯着他,咬牙问,“身为大唐军人,你为报复当年旧怨,潜伏北衙禁军与我昌化王府,挑拨事端,擅自屠戮,该当何罪?”
第七十二章 恩断义绝
初夏午后的长风涤荡过柳树林,热风滚烫煎熬,压抑的气息凝滞在胸臆间,无从发泄。
在她的质问之中,凌天水却冷冷地仰头,冷笑了出来。
他身上的伤口尚在迸血,望着她的目光尽是嘲讽:“零陵县主,你爹当年既然恪守军法,不肯帮我,那你就别对我提军法!我是朔方军派遣到北衙禁军的人,纵然犯了军纪,也得彻查实情后按军法论处。朔方军可以处置我,临淮王可以处置我,但你不是军中之人,有何资格对我动用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