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淡淡瞥了他一眼:“之前你向孤保证过,已经设局让凌天水除掉纪麟游,并且万无一失。”
“是属下轻忽了,没想到被零陵县主寻出了破绽。但此次属下保证,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韦灃阳显然对于之前的失败耿耿于怀,“这一路设计,从杞国夫人、苏云中、时景宁到昌邑郡主、金堂都借的是纪麟游这把刀,如今也该是销毁这把刀、用来敲打县主的时刻了。”
“是啊,这一路以来,零陵未婚夫候选人已剩不了几个了,是该收场了……尤其,这把刀还不太识大体。”太子收回了湿漉漉的手,在柔软的布巾上擦干,恢复成洁净白皙的一双手,“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的为了邀功,一心只想着与县主的私事,甚至因此而损害大唐利益,破坏安西在这边的布局呢?”
韦灃阳会意,立即道:“殿下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便该让他知晓轻重,以儆效尤。”
太子不置可否,只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从太子居处出来,千灯站在龟兹湛蓝无垠的天空下,长长出了一口气。
在来到故国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面临的会是这般局面。
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就得担负起这个责任来,为故国、为父祖、为拥有共同血脉的龟兹人民,选择最好的道路。
如今西番已暂时被打退,己方的防线也在布设中,局势已经初步稳定。
只是,眼前还有无数迷雾在遮掩真相。要想彻底取得龟兹上下的信任,她还得洗清蒙在自己身上的冤屈才行。
略一思忖,她走向薛昔阳的住处,决定去看一看他那日在市集上买的鱼。
“连县主都知道我买了条漂亮的鱼?”
薛昔阳看见她过来,放下手中筚篥,朝她展露出惯常的笑容,那微扬的眉眼依旧妩媚动人:“县主随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他们一起走到旁边檐下,只见一个彩漆鲜艳的木盆中盛满清水,里面养着一条约有一尺来长的鱼,背部呈深紫色,银灰的体侧长着许多鲜艳的红色斑点,果然十分漂亮。
“龟兹人都说这种鱼叫花翅子,因为它的背鳍宽大,上面有艳丽的纹带,如同彩色翅翼。”薛昔阳轻轻拨了拨那突出的鱼鳍,让她看那漂亮的花纹,又指指屋内,“县主你看,我用新技法画的鱼,颜色施得可还漂亮么?”
千灯抬起头,隔窗看见书案上一幅快要完成的画,上面的鱼栩栩如生,与水中这条鱼一模一样,便随口赞叹道:“薛乐丞的画,自然是当世第一流。”
薛昔阳欢喜地望着她,弹了弹那条鱼的脑壳,轻声说:“其实,我当时买这条鱼,也并不是为了作画,而是知道这鱼在这边河流中不多见,想要买来放生,为县主祈福的——知晓县主出事后,我哪还有心思弹琴画画啊?”
千灯习惯性地忽略他眼中格外动人的氤氲水汽,只道:“难怪我听说,你当时去佛寺借了水盆来盛鱼。”
“连细节都知道得这么详细,是崔少卿对县主说的吧?”薛昔阳脸上现出一丝委屈意味,又开始他最擅长的挑拨戏码:“可惜呀,我手无寸铁,知晓县主受冤枉后,虽立即就去找之前龟兹的朋友打探,可他们都是市井中的乐工,哪有办法帮我?我也问过崔少卿,想看看朝廷准备如何帮你,是否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可谁知崔少卿只询问我当日动向,只字不吐露县主的情况,竟是将我当成嫌疑人了!问纪麟游呢,他只说不知晓——结果转头他就带人救县主去了,只是瞒着我——无可奈何,我只能病急乱投医,在龟兹王宫旁边转转、在寺庙中烧烧香祈祈福……幸好上苍庇佑,县主安然回转,而且还洗脱了冤屈,得到了龟兹的信任,真是大喜!”
这一番话把他最近动向交代得清清楚楚,又吐露了心意又倾诉了委屈又不经意地告了其他郎君一状,内容详尽、含义丰富,不失狐狸精本色。
千灯淡淡一笑,宽慰他道:“多谢薛郎君为我担心了。当时局势危急,他们担心走漏风声,谨慎一些也是常理,还望你别怪罪。”
“这个自然,只要有助于县主,我受再大委屈也值得。”
看起来,薛昔阳这边委实没有什么异常,千灯如今肩头尚有重任,便向他告辞。
“看县主忧心思虑,要不,先暂留片刻,我给你吹首曲子散散心?”
“不了,等一切事了,我们再慢慢听不迟。”千灯说着,目光在那条花翅子上停了一瞬。
颜色鲜艳的花翅子在彩绘盆中游曳,身上的斑点与盆身上的彩漆相映成趣。
千灯的目光扫过木盆上所绘的图案,见画的是金秋猎鹿、纵乐群欢,下意识问:“这是你从寺庙中借的盆?”
寺庙清修寡欲,怎么可能会在盆上用狩猎欢聚的图案?
薛昔阳挑眉看了看盆上的图案,说:“借的盆自然已经还回去了,这是我刚买的,觉得这颜色花纹与这鱼十分相配。”
“确实,相映成趣。”千灯说着,又看了木盆一眼,告辞离去。
第二十九章 胁迫
正如所料,西番军在经历了溃败之后,前方斥候很快探知,他们退避了数十里后便重新纠集,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不仅如此,对方的增援也已赶到,虽可能忌惮北庭与安西的力量,暂时按兵不动,但其驱巡之势已露苗头。
“太子西巡毕竟有期限,如今对方虽然不敢妄动,但他总有回长安之日,北庭军也总得回驻地。届时西番人就不只是侵扰周边那么简单了。”崔扶风与千灯及龟兹商议,“与其到时候被动,不如趁着西番军尚未站稳脚跟之时,我军主动出击。若能重创敌方主力,及时收复边地并铺设防御,推进我方战略纵深,定能为龟兹打出一个坚实的基础,或可保西北接下来数年乃至十余年无虞。”
“打!此仗非打不可!”一听他的分析,尉迟乙耀拍案而起,态度坚决地请战。
“此战一为疆域安全,二为讨还西番人对我龟兹王族犯下的血债,不仅要打,而且非一场大捷不能为今后奠定局势!”大都尉丞亦道,“此事倚靠龟兹之力,定然办不到。但如今有北庭、安西两镇力量合击,相信定能为龟兹打下安定基础,一切全仰仗大唐了!”
战略商定,各队按照部署,龟兹迎战前锋,朔方军负责主力击破,回纥断后,纪麟游率领的老兵则穿插配合,机动行事。
五更鼓敲罢,造饭启程,奔赴各行。
千灯目送各军离去,在龟兹城外临时驻扎的营中静候消息。
崔扶风见她神情紧张,便安慰道:“无需担心,别的队伍都有可能出问题,但临淮王亲自率领的朔方军,大破西番这股兵力不在话下。”
“是,在这般各方合击的局面下,西番军立势未稳,自然不必担心。只是……”
只是她的心中总有些隐约不安,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令千灯不安的,自然是回纥那边的变故。
负责机动配合的纪麟游,一直留意着鸣鹫那边的动静。
前方朔方军已经潜近大营。西番军与龟兹长期作战,对周边的地势环境十分熟悉,驻扎于附近高地之上,居高临下,若朔方军要向上仰攻,自然不易。
在盯着回纥军的同时,纪麟游也难免关注前线动态,看看朔方军准备如何应对这种地势。
不多时,山林之中忽有烈火浓烟升腾,直迫西番军扎营之处。里面的将士立时被惊动,冲出来查看情况。
龟兹夏日高温,山林焚烧后火势迅速向上蔓延,营中人顿时乱成一片,再有利的地形陷入火海之中,也只是一片死地。
生死关头,士卒们哪还受得住约束,喧哗混乱之中,散佚逃跑的人不在少数。各队将官勉强呵斥申令,才终于集结起大部分军马,在长官的指挥下朝薄弱点突围。
“敌军力量聚集于朝北向偏东处,预计是要从该处突围了。”老兵们观察着尚未散去的烟火,好不容易看清了动向,赶忙向纪麟游禀报。
纪麟游抬手,正要带领他们去围堵溃军,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举到一半的手硬生生停住,转而摸向了自己的衣袋中。
那里有一份军令,是出发前县主交给他的,说是遇到交战异动之时就取出查看,依令行事。
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围剿敌军所有突围方向,只可放开北偏东为缺口。
“原来是诱敌的口子啊。”他庆幸自己没有忽略县主的叮嘱,但转念想想又有些郁闷,他们明明已经设好的战略,却连他都要瞒着,太不够意思了!
不过再想想上次去王宫营救她时,不巧便走漏了消息,导致被西番人冒充他们剿杀龟兹王族,几乎让他们全族覆没,所以战前保守机密也是理所应当。
惋惜地看了看北偏东方向那些西番军,他向后一指:“走,咱们绕道后方,别让这群肥羊走偏方向了……”
话音未落,他又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