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看向千灯,而她紧抿双唇,飞速抓过那几封信,迅速扫过,然后紧抓住其中一封定定看着,呼吸微显急促,显然情绪十分紧张激动。
崔扶风低声提醒:“县主,仔细对照一下。”
千灯点头,深吸一口气,取出袖中自己带来的一封信,左右看了看,走进了身后佛寺之中。
崔扶风正要跟上前帮她看看,却被旁边龟兹的僧侣止住,找他问询大唐丧礼事宜,该如何安置纪麟游的尸身。
他无奈只能先与僧侣们商议,临去之时,看看寺内千灯的身影,担忧地望向太子。
太子会意,朝他一点头,便踏入了寺庙之中。
千佛洞有无数佛窟,全是依山而凿,外面虽然是门梁屋檐,但走进去里面其实是开凿后修整彩绘的洞窟。
洞窟阴暗,唯有上方通风的小窗中投下窄窄一束日光,照亮了静跪在佛像前的千灯,也照亮了摊在她面前的两封书信。
那是两封内容十分相似的信,不过一封颇多涂改痕迹,一封则誊抄整齐,盖着龟兹北王的印章。
太子的目光在千灯脸上顿了顿,见她神情幽微哀戚,但还算平静,心下略略放心。
抬头看去,发现这里正是往生殿。地藏王菩萨坐于谛听之上,垂目望着他们,满目悲悯。
佛前的解厄释怨池中,香烟静静焚烧,袅袅上升,弥漫在洞窟四壁的飞天伎乐壁画上。
天女们身披灿烂的龟兹蓝色纱罗,在氤氲之中隐隐波动,彷如活了过来,在他们周身伴着漫天花雨一起飞旋。
太子一瞬间恍惚,盯着那解厄释怨池,脑中有些什么东西波动着,催促他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
而千灯的声音,已在洞窟中低低响起:“殿下还记得吗?我的未婚夫候选人之一,与我青梅竹马的时景宁,就是死于荐福寺的往生殿前。”
太子顿了顿,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在此时此刻提起这件事:“是么?我不太记得了。”
“那殿下的记性可不太好。那一日,你也在荐福寺中,时景宁死去时,你就在旁边,而且,你我都是亲眼目睹他如何惨死的。”
她的声音明明并不高亢,也不尖锐,可那平平淡淡的口吻,却让太子不知为何,脊背微微发寒。
他定定盯着她,喃喃问:“零陵,这么久远的事情了,你为何此时忽然对我提起?”
“久远吗……”千灯重复着他的话,却觉得那一幕依然在自己的眼前血淋淋上演,“他那时候写在我掌心的兔子,他和着血沫对我吐出的‘井栏’二字,都还在我的眼前、耳边,只是那时候我还不了解,那到底是为什么。”
她望着他的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锋利光芒,让他只觉心虚恐慌。
他正要转头避开她的凝视,而千灯已抬起了头,看向了头顶洞窟的券顶,抬手指着上方图案道:“殿下,你看。”
蓝色菱格将千佛洞的顶上分隔为多个画面,一幅幅画着生动却可怕的故事。
画面上的妇人四度改嫁,三番丧子,双亲葬身火海,在遭受活埋之后死而复生,前去询问佛陀,为何自己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佛陀给她看了前世因缘。原来她前世因妒而杀害了丈夫小妾之子,并诅咒发誓若孩子是她所杀,则必定亲亡、夫死、子灭,遭受人间最痛苦的命运,因此这一生的遭遇,全是她前世的报应。
“殿下,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报应不爽。有人要等下辈子,但大多数人今生立即便轮到了。”她声音缥缈轻忽,与此时洞窟内的烟雾一般带着些虚幻的意味,“无论作恶之人是何种身份、何等地位,该接受报应时,谁也逃不掉。”
第三十三章 伪装
太子逃避般移开目光,声音显得有些僵硬:“无稽之谈!”
“这么说,殿下不相信?”
“前世今生虚无缥缈,都是编出来欺骗凡夫愚子的,说这些有何意义?”太子避而不答,只道,“如今龟兹度过了难关,此间大事已了,你拜祭完王族后,我们该收拾行装,回长安复命了——零陵,我们同来同归,一起回去吧。”
“不,我还有事未完成,怕是不能随殿下一同回去。”千灯摇头道,“大败西番军后,我虽洗清冤屈,但偷盗三圣器诬陷我的幕后真凶至今尚未查明。更何况……”
千灯将佛前的两封信件拾起,展示在他的面前:“我已经拿到了二王叔这封信件,已经确证了,我娘死亡的真相与真凶。”
她陡然变冷的目光与声音,让太子心下陡然波动过混合着恐慌的血潮。
但他毕竟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少年,声音压得沉沉问:“零陵,你在说什么胡话?杞国夫人之死不是早已结案了,凶手苏云中也已身死伏法,还需要确证什么?”
“殿下当日也在庄子上,难道忘记了,苏云中误伤了我娘后,福伯诊断认为,她的心肺要害并未受到重创,只要寻到良医,尚有生机。所以我才立即离开庄子,前去寻找廖医姑。可等我回来的时候,廖医姑却判定我娘已经无力回天,就连她临终时交代我的信件,我也没有找到。”
太子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信件上:“对,我太过忙碌,竟忘了问你,你是如何寻到这封信的?”
见他开口询问,千灯的脸上显出一丝荒诞讥嘲的神情:“原来殿下不知道吗?这是在柜子夹缝中发现的,正在抽屉的下方。”
太子略一思忖:“这么说,是你当时拉抽屉的时候,它刚好从后方的缝隙中掉落了,卡在夹缝之中,因此阴差阳错,你许久后才发现了它?”
“我想,凶手是希望我这样想的,所以精心设下了这个局,来解释一切。”
她毫不留情的话,让面前的局面一时陷入僵冷。
太子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千灯仿佛未曾察觉,依旧说了下去:“找到这封信后,其实我也曾经以为,我一直梦寐难安想要寻求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毕竟这封信出现得太完美了,从它消失的原因、到我娘为何不尽早拿出来与我商量、甚至到阻止我与回纥结亲都顾及到了,解释了我所有不解之处。”
“既然如此,为何你会怀疑它?”
“因为,伪造这封信的人,很了解龟兹北王,也很了解我和我娘,却不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不了解民间人家的亲戚关系。”
千灯握紧了手中的信,缓缓地逼近了他:“这世上可以伪造这封完美解释一切的信件的,只有那个真凶。可这个凶手,他只懂君臣与从属,却不懂得,在我的父祖去世之后,我家与北王政治上的关系已中断,剩下的是叔侄关系。叔叔要靠情分劝侄女为家族付出婚姻时,落款不应该用王印,更不可能用那种口吻。”
太子嗫嚅片刻,终于道:“可……北王的身份,习惯用王印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你已在北王的遗物中发现了书信的底稿,此信应该是确凿无疑的。”
“不,这封信件底稿的出现,只是让我确定了凶手的身份。太子殿下,自从拿到这封信后,我便将其妥善锁藏,从未让任何人看过它的内容。这世上,唯一知晓我要去寻找这封信底稿的人,只有你。”千灯扬起手中两封信,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然后,与这封信内容相差无几的底稿,就真的出现在了北王的遗物中。”
太子面色铁青,才知晓自己弄巧成拙,踏进了她设计的陷阱。
“太子殿下,我白家满门忠烈,父祖皆为大唐浴血沙场,不惜殒命。昌化王府只剩我与我娘两个女子,我们谨慎处世,从不曾涉入朝政争斗,更无任何权势企图。可为何……为何你们要这样对待我们母女?”
遮掩住污浊黑暗的帷幕,已经被撕开,于是她也不再畏惧迟疑,甚至逼上两步,仿佛要将他看得彻底清除,不遗漏半分毫。
明明她身体纤薄,只是个柔弱少女,可因为她脸上仿佛燃烧般的悲怆与愤怒,太子只觉心口悲凉畏惧,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声音也显出些微颤抖来:“零陵……你为何要胡思乱想?为何你一意认为那封信是伪造的,为何你要将这般可怖的指控安到我的头上?我……我一向与你亲厚,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怎么能怀疑我做出这般事情?”
“因为福伯——殿下还记得他吗?白家庄子上的老管家。在他死后,我们在他的怀中,发现了染血的烧焦纸片。”
既然选择在今日撕开真相,她自然早已将一切准备好。
她从袖中取出小小的银妆盒打开,里面盛放的不是胭脂,却是三片边缘焦黑的薄脆旧纸片。
因为焚烧时中心重叠,纸片周围是被火舌舔舐的棕褐色,但中心并未被彻底烧朽,那中间破开的刀痕尚且残存。
“这是我娘去世后,福伯在庄子上某一个房间的香灰内发现的。我们当日因为乱兵而到我家庄子上避难,所有人的屋内都是刚清理过的,自然不会留下陈旧香灰,所以这些纸片,是我娘去世那一夜,有人在庄子上焚烧的——对方仓促烧掉的,会是什么呢?”千灯直视着他,目光中彷如跳动着冰冷的火焰,“相信太子殿下也和他一样,会立即想到,那封我娘临终前要交给我,我却始终未曾找到的信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