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眼虚焦,喃喃问:“是我错了吗?这么多年来,我渴求的、追寻的……刻在骨子里不肯放弃的事,难道都是错的?”
“对,你确实错了。”旁边崔扶风缓缓开了口,道,“你以为,你的人生,是你自己选择的吗?把为家人复仇当成人生目标走了二十多年,你竟没察觉到幕后的真相吗?”
“真相……?”
薛昔阳此时心乱如麻,只挤出恍如呓语的两个字。
“县主说我喜欢在背后执棋,可其实,真正躲在背后谋划了二十年大局的高人,比我可厉害多了。”崔扶风贴近他,不疾不徐道,“那群拼死救出你的叛军,既然能在军中潜伏这么多年,自然是有谋划的——显然,不可能是当时尚年幼的县主,他们的目标,当然另有其人。”
薛昔阳茫然看着他,许久,才从自己一片混沌的脑子中搜索出模糊的意识来:“是我……或者说,是苏那黎家……?”
“对,西番要举军东进侵略大唐,龟兹是拦在前路上最强的一个阻碍。可如今的龟兹王当年吃过西番的亏,西番既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只能选择培植足以抗衡王族的势力进行分化。显然,最初选择的,就是你们苏那黎家。”崔扶风的声音低缓而肯定,“可惜,你家功亏一篑,让他们失望了,只能留下了你,万一你能身负血仇,如昌化王一般回归龟兹呢?但显然,你如今的样子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所以他们择取了更好的人选——昌化王的后裔零陵县主,而你,不过是他们用复仇控制的一枚弃子,到如今,利用价值也已经榨干了。”
他的话语如此无情,却清楚揭示出他命运背后隐藏的真相。
“难道我这一生……”薛昔阳喃喃着,似是不愿意相信自己这残酷又可笑的身份。
他的目光求援般地转向千灯,似乎在祈求她能帮帮自己,告诉他崔扶风的判断是错误的,他的命运并非如此。
可千灯望着他,在黎明破晓的第一缕湛蓝天光之下,她的目光冷静清亮得如此残忍:“薛郎君,希望你迷途知返,不要执迷于被仇恨控制的过往,不要再残害故国人民,更不要做遗臭万年的祸国罪人。”
“可我……我已经是龟兹的罪人了,我和苏那黎家,会永远活在唾骂之中,无法救赎……”
一直一言不发的李颍上却忽然开口,道:“不,你如今面前,就摆着一个机会。”
薛昔阳那晦暗绝望的目光中陡然呈现一丝光亮,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西番残军如今应当还剩二三成力量,但我们北庭军对于安西这边的地势尚不熟悉,难以迅速找到他们剿灭有生力量。”李颍上示意龟兹王城外那苍茫的万仞山河,“若你能提供准确方位,帮助我们断绝他们继续侵略的力量,定能保龟兹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平稳安定。到时候,你与苏那黎家虽然洗不清罪名,但至少,我定会帮你们扳转口碑,让天下人知晓你一家的苦衷与困境,在是非过错中,任人评说吧。”
毕竟,他家大错已成,无论如何也无法翻转了。
“是,我苏那黎家,先是反叛投敌,再勾结外族屠杀龟兹王族,唯一能做的,便是戴罪立功,尽力弥补了……”
薛昔阳西望千山之外,喃喃道:“走吧,若说叛军与西番军的部署,没有人比我这个细作更为清楚了。”
虽然他陡遭巨变,确有幡然醒悟的模样,但知道他要带他们去往西番军集结地,崔扶风还是给李颍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提防。
李颍上略一点头,迅速调集朔方士兵,分派布置各自任务。
此时天色已亮,随同而来的士兵等候着集结命令。在呼啸而过的晨风中,忽然传来筚篥苍凉呜咽的乐声。
是随千灯而来的龟兹士兵,在等待中吹奏起自己随身携带的乐管。龟兹是西域最能歌善舞的民族,在这最后的大战前夕,依旧不忘吹奏一曲。
“这是龟兹的战歌,龟兹战士们出征之前,怀抱必死之志,常唱起它……”在她旁边不远的薛昔阳静静听了一会儿,用他那天下罕有匹敌的嗓音,与战士们一起唱起了这首歌。
我死于高山,再望故乡云。
我死于江河,再饮故乡水。
我死于他乡,魂魄复来归。
我死于故乡,永世不离分……
这悲壮的歌声穿透荒漠,在初升的朝阳之下,匝地的荒草之中,上百人齐声而唱,粗粝的嗓音相互激振,有一种苍凉壮阔的无垠气象。
千灯只觉眼中泪水不可遏制,仿佛看到祖父当年率领士兵们捍卫家国之时,也曾在染血的沙场上唱着这首歌,义无反顾地奔赴前方,哪怕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很可能是死亡。
故乡,她父祖用鲜血守护过的地方,如今,轮到她肩负起重任,为它而竭尽全力了。
出发的号角已经吹响,薛昔阳停下歌声,忽然转头对千灯笑了一笑,说:“县主你看,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可兜兜转转千里迢迢,又回到了故乡,游魂……终究得复来归。”
第四十八章 诀别
扬鞭催马,号令已下。
千灯目送李颍上率千骑卷过荒野,奔赴向深远的前方。
黄沙遮掩了他和随他而去的所有战士身影,直等到烟尘消失后,只留下千灯与崔扶风站在破晓的日光之中,咫尺相望,却又都不知该说什么,唯有缄默。
许久,终究还是千灯先开了口,问:“崔少卿,我怕是不能走你安排好的路了,不知你以后,何去何从?”
此次叛乱中,他虽是帮凶,可他真正做的,不过是将一切矛头引到她的身上,想要强迫她登上那个拒绝登上的位置而已。
即使在她明确拒绝当龟兹女王后,他意图救出薛昔阳让西番军作为外部威胁,继续兴风作浪,但也被她与李颍上及时阻止,并未酿成大错。
所以他们只是私下与他解决此事,并未公开,就是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同意崔扶风所做的,但她无法、也不愿追究他所做的一切。
毕竟他与她,背负着这世上最沉重的同谋罪,互相包庇,不可对任何一个人言说。
崔扶风的目光,从李颍上纵马发号施令的身影缓缓转回,落在千灯的手腕上。
龟兹青蓝色的窄袖薄衣下,她纤细皓腕微露,那上面,戴着象牙色的虬曲藤蔓所制的臂钏。
他自然记得,这是临淮王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在他们决裂之后,它曾经消失过,但如今,它又出现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而她戴着它的姿态已如此自然舒展,想来,此生此世,可能她不会再摘下它了。
不由自主的,他望着这臂钏,低声道:“县主,你原本可以得到镶金嵌玉、这世上最为华贵的臂钏,而无需每日与锋芒杀机为伴,在这大漠风沙中褪色黯淡。”
“是吗?可我觉得,这样很好。”千灯抬手轻抚这打磨光滑的臂钏,它沉重的份量与收敛的利刃,让她感觉到安心。
“崔少卿,那令人艳羡的金玉臂钏,适合你为我铺设的阳光大道,可我……已经决定了要走一条坎坷艰难的独木桥,所以我更需要它,需要保护自己,而不是灿烂浮华。”
“既然县主不愿意接受我准备的道路,那我也无法强人所难,无法左右你的前程。”崔扶风望着她许久,终于轻轻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扶风祝县主顺利抵达自己亟求的彼岸,成功圆满。”
千灯默然点了点头,又问:“你呢?”
“太子的病情应该会失控了,我得护送他回大唐,顺便,去一趟洛阳。”
洛阳,去年光王带着世子李滋前往的地方。
在太子无法再承担起大唐重任之时,最有可能承继社稷的,应当便是光王了。
而他们崔家,将成为最早谋划拥戴下一任帝王的功臣。日后,父子双首辅指日可待,博陵崔家作为氏族之冠的地位更将牢不可破。
看来,他在安排好太子的结局时,也早已替崔家安排好了往后几十年荣耀。
即使她没有那个野心,配合成全他在西北的政治理想,也依然不会影响他和崔家的未来局面。
望着他虽显黯然、但依旧被初阳照得灿然生辉的面容,千灯忽然想起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他过来替自己主持择婿大典时的情形。
纵然她满堂候选的郎君俱是出色的相貌,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可谁也没有他这种数百年世家清供颐养出来的高华气度。
他似缈渺天色中走来的一个神仙人物,走到她的身边,陪她走过人生中这段最艰难、最坎坷的路程。
她曾接受过他的情意,决心要与他共度人生,一起面对余生所有风雨。
他们曾为对方豁出性命,在没顶之灾中互相救助。他为她犯下弥天大罪,而她亦会用一生去遮掩。
只是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已经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刻。
他有他的追求,她有她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