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城阙荒芜,灰黄一片的天地间,她不施粉黛的面容素辉皎皎,一双明灿的眼睛仿佛可代替被阴翳遮挡的太阳,照临面前这晦暗的世界。
简安亭低下头不敢看她,只俯身冲着她深深揖拜,许久,不曾直起身子。
于氏族人过来帮于家父母搬家,些许家当放在独轮车上,于父推着,于母扶着,于弟打着呵欠跟着走了,留下于广陵抱着一个小小包袱,默然立在家宅废墟前,无所适从。
许久,他回头望向千灯,尚未开口,耳根已经通红,埋头讷讷道:“县主,我……”
千灯见家人都已抛下他了,便道:“若于郎君不嫌弃,便到我府上暂宿几日也无妨。反正金堂正带人整修屋宇,让他们多收拾一间出来,亦是举手之劳。”
第七章 宫训
于广陵住进王府后院的梅苑没几日,宫里的内侍便来昌化王府授礼。
千灯目前的八个夫婿候选,白天不是要去衙门当值,就是要在国子监读书,唯一能齐聚的时刻,只有下值与散学后的夜间。
按例,县主与夫婿应当一起聆训,璇玑与璎珞两位姑姑商议后,以纱屏隔开内外堂,千灯在内,八人在外,不使杂处。
看看天色已经昏暗,千灯带着侍女往正堂而去。在门口与匆匆走出来的璇玑姑姑差点撞个满怀。
一见她到来,璇玑姑姑急将她引到一旁,低声道:“县主,今晚讲礼怕是会不睦了!”
千灯一壁顺着游廊走去,一壁问:“怎么了?”
“我刚在后堂布置,看到咱们这八位夫婿候选人剑拔弩张的,好像在闹矛盾,我听着大家不满的好像是……于郎君。”
千灯略一思索,问:“骆灵台在宫中给我批的命,被传出来了?”
“是,如今外头有传说帝后属意于广陵,其他郎君或许对此有了芥蒂……”璇玑姑姑担忧道,“县主你看,咱们是不是该好生安抚诸位郎君?毕竟,于郎君在后院与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怕是会难以处身……”
“该来的总会来,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承受不住,他凭什么脱颖而出,进我们昌化王府?”千灯毫不在意,掠掠鬓边发丝,往暗潮涌动的正堂走去,“我可以收留他,给他容身之所,可这事儿,我帮不了他。”
既然他受到宫中重视,有希望成为最终的赢家,那就该自己去应对这个局面。
毕竟,她的夫婿之位,没能力担得起,又何必奢望?
尚未接近正堂,里边的响动已经传到她的耳边。
商洛这个小少年还不懂隐藏心思,声音中满是郁闷之意:“所以县主真的要许配给于大哥了?那我们呆在这里不尴不尬的,还要听三年训,算什么身份呀?”
薛昔阳盘腿在案前抄着宫训,唇角含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那你可以先回家。”
商洛撅起嘴,悻悻道:“才不要!我赖也要在这里赖下去……至少,赖到我爹回来!”
薛昔阳笑了笑,拉长的声音显出些许嘲讥之意:“别担心,三年时间还长着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毕竟,什么天命啊,相格啊,都抵不过县主自己的心意。”
纪麟游哈哈一笑,说:“更何况,依我看来,命格之事,纯属虚妄之说,理这些干什么!”
孟兰溪的声音从旁传来,原本清澈的嗓音中,此时带着一丝微冷寒意:“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只有市井之人才拿来做荒诞之言,有识之士怎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而晏蓬莱单手支颐,抚着手中《黄庭》,颇为郑重道:“不然。司天台的骆灵台对命格之事研究颇深,我曾见他推断陌生人八字生辰,十有八九都能言中,命理玄学不可不信。”
他轻衣缓带坐于灯下,晕光中仙姿缥缈,因为面容太过昳丽,与世俗仿佛隔着云端,说话都有些渺茫的恍惚感。
众人与这个修玄的清冷仙子难免有些隔阂,都未搭话。
孟兰溪将手中宫训摊开,仔细研读,不再参与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总而言之,人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担得起县主夫婿之位,压得住这命定的相格。”
商洛吐吐舌头,悄悄对身旁时景宁道:“原来兰溪哥哥也不像表面那么朗月清风啊。”
时景宁神情有些黯然,翻阅着自己手中的食谱,道:“无所谓他人如何,能得县主收留栖身,已是我等大幸,三年之后究竟如何,我不敢贪图。”
商洛还是少年天性,看着食谱立即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景宁哥,这个点心看起来很好吃,明天要做吗?”
“嗯,县主喜欢木樨香,我想给她做一双蟾宫玉兔饼……”
商洛心向往之,正想求他也给自己一个尝尝,眼见廊下人影姗姗而来,纱屏后灯光点亮,隐约透出那条他们早已熟悉的纤薄身影,映在云海仙鹤屏风上。
薄烟般的纱屏遮住了她明艳的容颜,却未能遮掩她纤袅的姿态。
堂上的男人们纷纷起身,看到彼此各怀心思却昭然若揭的眼神,又各自垂眼掩藏,只默然向纱屏后的千灯行礼。
她明明离他们不过咫尺,这咫尺屏风却仿佛是一片云海,一道苍穹,一个天涯。
千灯在纱屏后向他们颔首还礼,透过轻纱看了看外间,其余人都已到齐,唯有于广陵和金堂不在。
她微微扬眉,有些诧异。
于广陵沉稳淡定,从来不会迟到,今日怎么延误了?
却听外头脚步杂沓,金堂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于广陵,你听到没有!”
“是,我听到了。”于广陵声音低低的,带着一贯的恭顺。
所有人都知道,于父沦落,于母多病,若不是与金家有七拐八弯的关系,常年受金家救济,他家根本无力供他读书,更不可能进国子监。
只是金家万万没想到,找来陪读的这个附庸,如今却因为大好机缘而一飞冲天,眼看就要将正主儿挤下去了。
金堂自然愤恨至极,咆哮的声音隔着门窗都清晰可闻:“要不是我家,你爹早被流放三千里,你娘也早已病死了!这些年你们受了我家多少好处,现在你想抢县主,我告诉你,没门!”
这声音,声嘶力竭几乎破音,显然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失了理智。
千灯皱起眉,看了璇玑姑姑一眼。
璇玑立即转出纱屏,穿过堂上神色各异的郎君们,走到廊下叱问:“宫使训导即将开始,何人在此喧哗,不顾礼仪?”
金堂见璇玑姑姑过来训诫,只能强行控制自己,愤愤咬住了下唇,别开头偏向一边。
而于广陵默然向着璇玑施了一礼,低头走进堂内,在角落坐下了。
尾随其后的金堂怒气难消,压低了声音,狠狠丢下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你的春秋大梦!走着瞧吧!”
第八章 人到齐了
宫中来的授礼官是个年岁颇大的老黄门,中气不足,讲的又都是陈词滥调,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训礼尚未完毕,猛听得门窗震响,风雨大作,好不容易停了半日的雨,又瓢泼似下了起来。
风雨交加中千灯送走老宫使,见其他人也走到了门口,便问:“几位郎君如何回去?”
晏蓬莱手持一把油纸伞,面露难色,原本清扬的眉宇结着一层忧虑迟疑。
纪麟游打量那纤细的伞骨,问他:“晏兄弟这伞,怕是承受不住吧?”
尤其,还要顶着疾风骤雨,穿越小半个长安。
“伞破了倒无所谓,只是我所住的兰陵坊沟堑众多,前日刚有人大白天踩进水沟中,差点送命。如今我入夜后跋涉,这……岂不是要滚一身泥?”
八水绕长安,原本是极佳的地势,可如今堤坝垮塌,一时竟生了危机。
千灯看着晏蓬莱因清瘦而显得仙气缥缈的身影,一时也担忧起来——这神仙般光彩璨然的郎君,若是大半夜掉水坑里,破了相或折了手脚,岂不是整个长安的姑娘都要心碎?
而孟兰溪则披好带来的油绢衣,向千灯告辞后,在夜雨中沿着街道回家。
晏蓬莱握着自己的伞,还在迟疑之际,旁边门房叫声忽然传来:“不好,孟郎君摔倒了!”
众人快步走到大门口,朝外一看,滂沱夜雨中,孟兰溪正扶墙站起,斗笠落地,油绢衣残破,雨水淋湿了他全身,狼狈不堪。
纪麟游将他搀扶回来,在门房中坐下,查看他的伤势。所幸只是扭了脚踝,手上有些擦伤,并无大碍。
时景宁与他身材相差不大,回去给他取了套干净衣服换上。
“下雨天留客,看来孟郎君今晚是回不去了,不如先在这边宿下吧。”璇玑姑姑劝他道。
孟兰溪披散着湿漉漉的乌发,抬眼看向千灯,那双如蒙着江南雨雾的眼中,在灯下水光莹润:“这……区区小伤,叨扰县主,会不会不太好?”
反正后院人已经够多,千灯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便道:“无妨,孟郎君尽可在后院找个合心的地方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