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昔阳一声轻笑,清越嗓音中莫名混杂着点阴阳怪气:“听说这位可是司天台全力保举的,命格比于广陵还要出色。原本于广陵就是咱们中要脱颖而出的人,看来这位的声势倒要比他更为煊赫了。”
纪麟游抱臂冷笑:“了不起,一来就胜券在握?哎晏兄弟,你们太卜署与司天台来往密切,你可知道这位新来人选的情况么?”
晏蓬莱看看千灯,只含糊道:“略有耳闻,听说也是国子监生,是个才华过人、学业优越的寒门士子。”
商洛一听,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顿时头皮一紧:“不会吧,这个形容听起来,好像、好像是……”
话音未落,外边车马辘辘,由内宫局护送而来的新郎君,已经到了门口。
千灯缓缓站起,身后一众男人也随着她看向那辆马车。
小黄门跳下马车,拿出脚凳,垫在马车下方,请县主夫婿候选人下车。
一双修长但略显粗粝的手掀起车帘,随即一条清瘦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踩着脚凳,站在了王府后院门口。
千灯抬眼看他,这文雅安静又平和如鹿的郎君,让她一时恍惚,仿佛看见了当初的于广陵。
其他人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都各怀心腹,仔细打量他。
唯有商洛年少,根本不知隐藏心思,脱口而出:“简安亭!”
这位被宫中送来的新人,正是简安亭。
他身着一袭青地黄纹夹缬罗衣,素净且沉稳,显然早已备下适合这个场合的衣着。
没有理会商洛的大惊小怪,简安亭站定后,恭恭敬敬朝向千灯行了一礼,抬头深望着她,朗声道:“国子监学子简安亭,见过县主。”
千灯之前见过他多次,对他的印象一直是落寞沉静,而今日他那古井般的眼中,终于激荡起了难以掩饰的涟漪。
随即,他向她身后所有郎君团团施礼,道:“诸位先来,我是后到者,府中若有我该知晓的规矩,还望各位不吝赐教。”
见他话语真诚,最早借宿于此的时景宁便道:“也没什么规矩,我们借住王府各有缘由,全都托赖县主,只要和气共处,勿令县主烦心就行。”
简安亭向他点头致意,微笑道:“好,我必定不麻烦县主。”
众人原本对府内又进新人都有些抵触,但见他这副懂事模样,心下不免生出几丝好感,觉得他比那个胆大妄为一来就破坏规矩的凌天水,实在是要可爱上许多。
在这一团和气的氛围中,千灯神情也舒缓下来,朝简安亭颔首为礼:“简郎君,你如今站在这里的模样,不知怎么的,让我想起了你的至交好友于广陵……你们真的有些相像。”
听她提起于广陵,简安亭的神情略有僵硬,随即便低头道:“是,因为广陵余泽,我也多次受县主恩惠。故此当司天台前来,告知我的生辰八字适合入选县主夫婿后,我便决意要替广陵好生照料县主,完成他的未竟心愿,让他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瞑目。”
“简郎君和于郎君同窗情深,矢志不渝,当真令人感动。”千灯朝后方一指,问,“你是于郎君至交好友,既然入府,那便住在他住过的梅苑,你看如何?”
“寒梅坚贞,正如君子之身,多谢县主悉心安排。”他毫不犹豫应道,“我与广陵同出寒门,常互相鼓励要出人头地,为天下百姓贡献自己一份微薄之力。如今他既已逝去,我自当住进梅苑,继承他的遗志,为未竟的事业而努力。”
“说得好。”千灯见简安亭神情平淡从容,便只微微一哂,转头面向众人说道,“其实,我昨晚梦见于广陵了。”
此言一出,面前众人顿时神情各异。
崔扶风若有所思地端详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究竟来;
凌天水朝她扯了扯嘲讽的嘴角,但终究给她面子,没有开口;
商洛惊讶地瞪大眼,连声问:“真的吗?广陵哥在县主梦里说什么了?”
薛昔阳关切发问:“不知县主梦见的是什么模样,没有吓到你吧?”
时景宁则置身事外,只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给县主做点安神的饮食。
唯有晏蓬莱默然垂首,脸上略带紧张意味,似有些心虚地与千灯对望一眼。
简安亭将众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揣摩着这些即将与自己同在后院的人,开口道:“县主重情重义,是广陵的福气。”
“那广陵的福气,便传给你吧。”千灯朝他似笑非笑地一扬眉,“走吧,他在我梦里说,晏郎君身为太卜丞,可沟通仙凡。他与郑君山会在国子监等候我们,届时,要当众指认真凶。”
第五十二章 幽魂指路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国子监,又开始人心浮动。
零陵县主驾临国子监,而且与之前低调地配合大理寺调查案情不同,此次她大张旗鼓地率众而来,宣扬是因昨日夜间偶做一梦,于广陵在梦中告诉她,他沉冤未雪,九泉之下难安,请县主今日到国子监为他烧香祈福,他必会当众显灵,指认凶手。
这下别说国子监,长安满街的人都惊动了,许多闲人跟在县主一行后方狂奔,生怕错过这场幽魂显灵指认真凶的好戏。
可惜国子监门房死死把着门,将所有人阻在外面,不许进内。
满街闲人只能挤在国子监门口,目送零陵县主入内,口中议论纷纷:“不可能吧,这大白天的,于广陵真的会现身指认凶手?这么说金堂和孟兰溪是被冤枉的?”
“谁知道呢?看县主的样子,成竹在胸,想必真有其事?”
“县主不是戴着帷帽吗?你怎么看出她成竹在胸的?”
“这还用说?你看她那纵马而来的气势,想必梦中之事定然稳妥!”
“不管如何,苍天开眼,诸佛保佑,孟兰溪可一定要是被冤枉的啊,不然我全副身家就都要没了!”
千灯带领府中郎君们,浩浩荡荡来到郑君山寝舍。
大理寺已带着金堂来到。他因为家中大把使钱的缘故,在狱中不但未受折腾,反而因为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比之前还丰腴了。
一看见简安亭,他立时瞪大眼,嚷嚷道:“你不就是和于广陵常在一起的那个穷光蛋吗?你跟着县主来这里干什么?你……你不会是……”
“在下正是刚入王府的县主夫婿候选之一。”简安亭向着他一揖,神情淡定。
金堂瞠目结舌气愤交加之际,身披孝服的孟兰溪也终于到来。
他际遇凄惨,清瘦的身躯如今形销骨立,春树新竹般清匀的气韵几乎折损殆尽。
“县主。”他眼角晕红,尚带着泪痕,朝着千灯深深一揖。
千灯怜惜地朝他一注目,见人已到齐,便也不多话,示意差役将身后郑君山的寝舍打开,带着众人迈了进去。
寝舍十分狭小,这么多人进入,顿时挤了个满满当当。
千灯走到郑君山当初尸身所在处,抬眼看向后方:“晏郎君,开始吧。”
身为太卜丞的晏蓬莱轻衣缓带仙气四溢,唯独脸色有些别扭。
他收回默然静望书社的目光,顶着“我不是神棍”的无奈神情,从袖内取出一枚香块,点燃后放在瓷碟中,搁在桌案上。
袅袅香烟缓缓从瓷碟中流泻,倒流香如云似雾,在空中描绘出一片虚幻景象。
一室安静中,烟雾让血腥的凶案现场显出难言诡异。
商洛打了个冷战,忍不住问:“这……这是什么呀?”
晏蓬莱压低了声音,那低低的嗓音在此时显得格外缥缈:“这是返魂香,能召唤枉死的冤魂暂时回到人间,为我们指出他的冤屈。”
说话间,香烟漫出瓷碟,如水雾般自桌角倾泻而下。
室内所有人都注目看这香雾动向。金堂双手合十,喃喃道:“冤有头债有主,广陵,君山,你们一定要看准了凶手,显显灵啊……”
孟兰溪默然揪着身上麻衣,出神地望着这片烟雾,目光沉郁。
而简安亭屏息静气,紧盯着烟雾的去向,似乎要追寻它的来去。
千灯冷眼旁观,向晏蓬莱打了个手势。
晏蓬莱垂下眼,藏在袖子下的手掌轻挥,气流卷起,面前的弥漫烟雾向着地面涌去,瞬间笼罩住了地上墨迹犹在的那个“兰”字。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集于“兰”上。
金堂不无幸灾乐祸,觑着孟兰溪道:“怎么样,孟兰溪,朝廷和大理寺没冤枉你吧?你看,连冤魂都回来指认你了!兰,除了你之外,国子监中,谁名字中还有个兰字啊?”
“我早已说过,我是被人冤枉。那日我受刑时,你就在对面监狱,我是怎么招认的,你难道不清楚?”孟兰溪冷冷驳斥他,待目光看向千灯时,声音隐带哽咽,“县主,大理寺可以冤枉我,凶手更可以诬陷我,可您为我一路奔走,想必早已知晓,我是清白无辜的!”
薛昔阳见他楚楚可怜向县主乞怜的模样,不由冷笑一声:“若真的是凶手所为,为何于广陵和郑君山魂魄归来,要特意指出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