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察觉到,若是她接不上大妈背的语录,或是露出什么其他破绽,她会立刻被大妈关在这里,跟这里的人一样从此暗无天日。
李斯年蹲在树下握着沾满灰的梆硬的窝窝头,伸手拍了拍上面的浮灰,吃了起来。
几乎是见到李静贞的那一瞬,李斯年就认出了她来,低头的时候,泪流满面。
他在一年前听说女儿从利坚国回来被抓的消息,差点晕厥。
女儿七岁的时候,他就隐约感觉形势不对,家族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祖产流落在外,他是大房嫡出,谁都能走他却不能走。
于是李斯年就决定把女儿送到一直在利坚国的妻子那儿去。
多年来,女儿一直无事,直到他在国内受苦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女儿那里,静贞这丫头天真又善良,说要回来把他带回利坚国去,一个人急匆匆就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险些支撑不住,但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在这儿,硬是撑到了现在。
如今看到女儿好好的站在那里,李斯年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他不能展现出丝毫与女儿认识的迹象。
李静贞一边想着怎么与李斯年搭上联系,一边观察周围的形势。
红袖章大妈正看着她,眼神越来越充满审视,要等她接上下一句,这里的人见面都是靠互相背指示来打招呼的。
李静贞脑子飞速运转,思考着大妈刚刚背的那几句话。
她虽然不知道指示到底是什么,但还是从里面找到了一些共同点。
这样的句子,她在村里的墙上看到过,时不时的就有一句,还有方大娘家的收音机里,她也听到过很多。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李静贞看大妈的脸色越来越好,松了一口气,她赌对了。
“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
李静贞看大妈的眼色,好像越来越欣赏自己了,于是再接再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看眼色是对了。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
短短时间内,大妈看她的眼神已经从审视到欣赏再到惺惺相惜了。
“好丫头,你是国家真正的好同志。”
到了给罪犯分配劳动任务的时间了,李斯年今天被分去搬火砖,还有的人被分去抬沙子。
李斯年埋着头,特意绕远了李静贞,往干活的地方走。
李静贞想把握住这次机会,李斯年是她这具身子的父亲,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能放任他不管。
“大娘,我想去近距离观察一下罪犯劳动,看他们是不是在认真反思自己的错误。”
大妈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她在这个地方很说得上话,大家甚至不太敢得罪她,要知道她可是给人安罪名、戴帽子的得力干将。
近距离观察农改人员们搬火砖的时候,李静贞借机走来走去,终于蹭到了李斯年身边。
李斯年故意在躲她,可李静贞专门往他身边靠,李斯年暗自祈祷女儿压根没认出他。
两人都有意躲着那些看管,趁走到一个死角时,李静贞眼疾手快的朝李斯年手里塞了一把钱票。
无论在什么地方,有钱有票总归是要过得好一些的。
李斯年感觉到了女儿的擦肩而过,女儿认出他来了。
十年不见,女儿成熟了,懂事多了,还懂得筹谋了。
他埋下头看了眼手里的钱票,眼泪哗哗往下流,没想到自己这把年纪还要靠女儿的接济。
李斯年把钱票推回去,他不能要女儿的东西。
时间紧迫,李静贞没法跟他推来推去,快速说道:“父亲,我现在过得很好,你把钱收下,好好活着,日子会好的。”
李静贞几乎是一瞬间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李斯年把钱揣进兜里,意识到今天的一切是女儿早就计划好了的,她不仅没有在受苦,还有余力来筹谋他这里的事。
抹了把眼泪,李斯年扛起火砖来,女儿如此,他更要好好活下去。
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办完,李静贞没有再与那大妈纠缠,以要回家干农活为由,以最快的速度回安奉乡了。
今天见过的黑暗,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后怕。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若有一步行差踏错,有一句话说错了……若是没有遇到翟嘉玉,她不仅活不下来,还会陷入那万劫不复之地。
李静贞打开家门,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虚弱的瘫在地上。
“现在终于知道怕了?”
李静贞惊讶的抬起头,一双湛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沉静、清冷,她一时之间捉摸不透他的情绪。
他不是要一周才回来吗?这才过去了三天。
翟嘉玉今天上午还在京城开会,若不是放心不下她,往村里打了个电话,他还不知道她竟然敢一个人跑到大兴村去。
她去大兴村是为了做什么,他能不知道吗?
李斯年在那儿,他之前还专门托京里的朋友帮他调查。
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他未来岳父捞出来,至少换个好点的地方改造。
那种农改大院是她能去的地方吗?
翟嘉玉放下电话的一瞬间,思考了一百种把她从大院里捞出来的办法。
此刻看到她好好站在自己面前,那种后怕的情绪还是让他窒息。
得知她跑大兴村去了的时候,翟嘉玉红着眼要求部里想尽办法给他调来一辆直升机。
到她家之后,他怕错过在路上的她,就一直在家里等着,想着若是太阳下山她还没回来,就往京城打电话求人帮忙捞人。
李静贞有些心虚,是啊,她答应过他乖乖在安奉乡待着,别到处乱跑的。
第18章
她拽了拽他的衣角:“对不起,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翟嘉玉眼神幽幽转过来:“你要是好好的,腿软做什么?”她刚进家门的时候,眼里布满了恐惧,几乎是瞬时瘫软在地上。
他伸出手:“起来说话。”
李静贞握着他的手站起来,倒在他身上,终是忍不住抽噎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地方?那些人手里握着棍子,便有无穷无尽的权利,你们的皇帝都不管吗?”
翟嘉玉眼神突变,捂住了她的嘴,厉声说道:“别乱说话!现在哪儿有皇帝。”
李静贞反应过来,哦,他们这里反帝反封建。
“呜呜呜,我又说错话了,要不是你在这儿,我就要被拖去改造了。”
感觉自己多次从危险边缘逃过一劫的李静贞后怕不已。
翟嘉玉心疼她,她明明不用看见那些的,他会想办法救出她父亲让她们父女团聚。
他又不想马上安慰她,若这次不让她长教训,下次又随便脱口而出些什么话,干出什么事来。
“知道危险,说话前还不过过脑子。”
翟嘉玉拍了拍她的背,轻抚着她的脑袋,眼神里有些哀伤,叹了口气说道:“别怕了,也别再去大兴村了,我已经托了人走动了,会想尽办法把你父亲救出来的,就算救不出来,也保证他在里面的生活被照顾,好不好?”
就当他最后为她做的事吧。
他回京城的这几天,他爸给他的一份调查报告,让他彻底断绝了与李静贞结婚的念想。
这份调查报告记录了李静贞从小到大的所有轨迹,发现她不是简单的资本家大小姐几岁时就被抄了家,长大后被放到安奉乡来劳动改造那么简单。
李静贞有十年的时间都生活在利坚国,那十年在利坚国的经历没有人能证明她是干干净净的,是向着哪一派的。
尤其是李静贞刚回国的时候,本来国外侨民回国探亲的也不少,探完亲该走的也都顺利离开了。
李静贞之所以会被抓,完全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调查报告上写着,她下飞机时,一身的奢侈品光彩夺目,脸上戴着双C墨镜,手上的百达翡丽钻表价值七百C国币,脚上踩着的红色小羊皮高跟鞋极为亮眼,一走出机场就吸引到所有人都目光。
街上众人都穿着灰扑扑的带着补丁的衣裳:解放装,青年装,中山装,对襟衫。
李静贞手上提着的鸵鸟皮包包,他们看都看不懂,于是就有人反手把李静贞给举报了。
相关人员来了一调查,发现她就是几年前被收监的资本家李斯年的女儿,当即抄了她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物件儿,把人给送到安奉乡改造去了。
读到这些文字时,每一段话,每一个字都在提醒翟嘉玉,这个女人不能沾染。
可又不禁感到难以置信,她以前怎么会是这么蠢的人。
敏感时期冒着风险回国就算了,还把自己打扮的那么高调,调查报告里说了,她一身奢侈品价值超过三千C国币,引起了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