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时跟那些叔婶一样了?”陆听晚打趣,金辉照着田野,日暮要至,“你这回也是夜幕前回去吗?”
“嗯!”
他站在山坡上,俯视整个百花村,明白了陆听晚为何要执着离开京都。
山风带走他的遗憾,该启程了!
天黑前,陆听晚再次送走了程羡之。
她在村口踢着石子,收起笑意,晚间露雾起,打在肩头。
陆听晚望着村里屋舍的火光点亮,炊烟袅袅,转头时,村口垂杨下早已没了身影,马蹄溅起的尘土落定,把那些他不曾出口的情意连同尘埃隐没。
陆听晚朝黑夜叹了一息。
昌和八年,又一年,同日春,陆听晚如往常上茶山,赶在日暮前回小院,她在小院外的海棠树下转悠,又蹲身在草从里摘一朵小花,似在等一人来。
日暮余晖暖照整个村子,陆听晚抬袖要挡下刺目的光,压下的身影带着熟悉的气息,精致小巧的五官从衣袖里露出,仰着头,余晖落在男子玄色锦服上。
“程羡之?”她喊道。
“陆听晚!在这做什么?”他身上附着赶路的细汗,挑趣说,“不会是等我的吧?”
陆听晚站起身,细指还捏着一朵小花,她退了两步,将整个人笼在视线内。
当期许成真,陆听晚却没有那份喜悦,而是沉重,两人相视良久却不曾多言。
余晖落尽,陆听晚知道他要走,清了嗓音,“程羡之,以后,别再来了。”
程羡之笑容僵住,小院内传来婴孩的哭声,柳趣正抱着孩子在葡萄架下哄哭,两人视线寻声而过。
他眼中含着伤,什么都没问,却又好似问了。
忽而,陆听晚落入暖热的臂弯,她要挣开,程羡之搂得更紧,埋入她肩窝,“阿晚,就抱一会儿。”
陆听晚知道他为何每年春日来,程羡之在十里亭等不到自己回京,便来江陵。
第一年是南下巡盐途经,陆听晚未曾多想。
第二年同一日,也是途经,或许是巧合。
可第三年他还是来了,陆听晚能想明白,程羡之放不下。
“以后不要再来了,纵使你再来百回,我的答案与当年京都一样,不会变。”陆听晚下颚抵在他肩甲。
曾经在一张榻缱绻多个日夜的双影,因所行不同,她放下了,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可程羡之不要放,那院里的男子与婴儿,是击溃他最后的一根刺。
“西北路远,我来看看你就走,阿晚不喜我来,往后许也再难回来了。”
程羡之放了她,掌心捧起她面颊,借着最后一缕余晖,覆唇吻上,探了进去,久违的触碰将干涸的人补给上甘露。
陆听晚没推开他,程羡之咽下那些逼走苦涩的甜,转身上马,最后再看了一眼。
她久久注视消失在夜里的影,转身回了小院,陆听晚抱过柳趣怀里的孩子,“估计是饿了,张嫂这时候也该从山里回来,我给她送去。”
柳趣把孩子递给她,揭穿她的用意,“你说平日你都搞不定的小娃娃,今日怎么就应了人家,接过来照看一日,原是要给旁人看的?”
陆听晚狡辩道:“张叔一家都上山了,正好我有空,替他看一日又不会如何,总归哭了再哄就是,什么给旁人看的?我江雁离还要在百花村,立我这助人为乐的功德吗?”
“是是是,江掌柜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听晚抱着孩子出了小院,柳趣站在原地摇摇头,那每年如期来到江陵的人,是她的夫君,可见情意未断,也想通了陆听晚此举之意。
昌和九年春,陆听晚不再等程羡之的到来,只是如期而至的另有其人,村口那棵垂杨下,站着双影,陆听晚朝远看,寒舟道:“夫人不必看了,大人他没有来。”
“你不必这么称呼我,我早就不是他的夫人。”
“江掌柜!”寒舟改口。
“你来与他来,又有何区别?”陆听晚不解。
“去岁西北突厥进犯,大人领军出战,除夕那场战役里,雪夜打乱了军队的路线,突厥前后埋伏,大人在雪里奋死博杀,为将士们杀出血路,自己却没能在那场雪里回来。”寒舟说的很平静。
风胡乱吹着她的发,打着她不知所措,陆听晚怔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寒舟的话好似大梦一场。
“我来是替他走这最后一次。”
“你说什么?”
“大人出战前,嘱咐寒舟一事,若此战回京,要我将此物带给你。”寒舟怀里拿出信封,有岁月的痕迹。
陆听晚手颤着接过,又尽量稳住,撕开后眸子瞪圆了。
“这是?”
这是她当年留下的和离书,此前程羡之一直未签。
只是那日她在院外与他说,往后再不要来了。她若要与他人成婚生子,便不能再与自己有婚姻之名,故而出兵前他带上这纸和离书,雪夜前夕他签了字交给寒舟。
“大人说,若他有恙,回京后让我走一趟江陵,将此物亲手交与你。”
陆听晚心口堵了一口难咽的气,几乎喘不过来,回想那日他就在这抱着自己,说要去西北,那时陆听晚虽有疑心,大岚武将不缺,为何非要他一个帝师出战,若非他自请前去,谁又能驱策得了他。
“西北不是一直由陈峰镇守吗?朝中武将不少,他是帝师,又是朝臣首列,何至于要他前往战场?”陆听晚声音哽咽不下。
“是大人主动请缨,”寒舟说,“有件事大人一直不让说,你当年要离京,他想留却不敢留。”
“这些年你入了程府,大人自知有对不住你,若非当年在陆家满门抄斩时,为能保全你性命,他又怎会与先帝用那种条件交换。”
陆听晚多年无法想破的事,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答案。
“条件?”
“一生守卫皇权,为皇权生,为皇权死。”
“他一切都筹算好了,唯独没想过自己,若没这个承诺,他会愿意与你一起离开京都的。”
“你说什么?”陆听晚此刻脑子混乱,拿着信纸的手止不住颤,窒息感压在心口。
原来当初程羡之能保全自己性命,是跟先帝做了这样的交易?没有想明白的事,现在都清楚了。
陆听晚坐在烛火下,铺开那张和离书,放入火盆里,月色照过,成了灰烬。
程羡之若非知晓自己的结局,又怎会在开战前夕签下和离书,那是一场赴命的战役,他压根没打算活着回来。
灯油燃尽,陆听晚坐在木椅,整夜未眠。脑子闪过京都的画面,是枫林巷知春里窗外的韩近章,是在青要山接住她落入万丈悬崖,也是雁声堂往返的程羡之。
她要了几年的和离书,最终拿到了。
原来他们的故事,起于婚书,止于和离书。熹微破开黑夜,黎明将至,眼角终是流下一滴泪。
陆听晚开窗,迎着朝露,又是一日。
花田的日光斜过山头,睡梦里陆听晚似听见了喊声,光线被遮,鼻头痒痒的,几声童稚唤着,“雁离姐姐。”
“雁离姐姐醒醒。”
陆听晚额间渗出汗渍,脑袋昏沉沉的,几个孩童俯视着她,“雁离姐姐,村口有个好看的大哥哥寻你。”
陆听晚恍惚,吸了好大一口气,花香自来,她揉着额心,“找我的?”
“对呀对呀,那哥哥骑着大马,好生威风。”
陆听晚撑起身,拨开被孩童围得不通气的空间,终于看见了天日,“小顽皮,去外边玩去,小心踩坏了姐姐的花,就不给糖吃了。”
几个孩童欢快地跑开,陆听晚乘着落日走到村口,垂杨树下,玉树临风,温润如玉之姿落入眼底,负手而立,静候故人。
陆听晚揉了揉眼,“程羡之?”
那场梦太过真实,她回眸看了远处的山,还不是茶山,果然是一场梦,她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该唤你陆听晚还是江雁离?”程羡之挑笑沐浴余晖。
陆听晚一只手背过身后,眼眶红了,“你,你是巡盐还是查税经过此处?”
程羡之泛起诧异又一头雾水,只道:“京郊十里亭外,春日有大雁往北,可我没有等到我的雁离,故而只能南下来寻。”
“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程羡之朝她伸手。
春风十里,三月垂杨,陆听晚浴着余晖,笑意裹在春风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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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番外接着更,但不长
第132章 故人
程羡之临经江陵,如陆听晚梦中那般,是巡盐和查税来的。那场梦尤为真实,只是在看见活生生的程羡之立在眼前,曾经京都一切好似又回旋在脑海。
那恍如隔世的重见,冲散了她黄昏后涌重的繁绪。
程羡之未入村子,在见了陆听晚之后,寒暄过后又回到城中住下。陆听晚不认为他是特意为她来的,她夜里躺在竹榻上,盯着绿色纱帐,想着梦里那片茶山,不知不觉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