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再看看圣上?”燕寔低声问。
李眠玉眼睛通红,却缓缓摇了摇头,“皇祖父一生骄傲,定不愿我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时候。”
燕寔便将棺盖盖上,扛着棺椁跳下早就挖好的深坑中。
等他再上来后,李眠玉拿起旁边的树枝,与燕寔一起将土落下。
风再次吹来,火光盛了一些,将四周柏树吹得簌簌作响。
李眠玉不自觉抬头,泪眼朦胧间,仿佛看到皇祖父穿着身褐色的圆领常服站在柏树下朝她摆手道别,她起身想往前,却踉跄了一下,燕寔从旁揽住她。
“燕寔,我看见皇祖父了,他就站在柏树下。”她紧紧攥着燕寔的衣襟道,呜咽着说。
燕寔应了声。
李眠玉哽咽着,睁大眼睛看着前方,此时灰青色的天乍然破出金色的光,许久未晴的天渐亮,恍惚中,她仿佛看到皇祖父微笑着站在金光下。
她松开燕寔,朝着前方走了两步,努力笑着朝天摆手道别。
燕寔走到她身后,默然看着天,缓缓又将视线放到身旁的人身上。
李眠玉擦了擦眼睛,仰头看着天大亮,努力平复着心情。
缓了会儿后,她便重新与燕寔一起葬皇祖父,并立碑。
碑是一块山石,上面没有题字,只立在这山巅之处,盼一代帝王能时时俯瞰这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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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安葬好皇祖父,李眠玉又和燕寔磕了几个头,心情好了许多。
她站在崖边,与燕寔静静看了许久的日出,好半晌后,才哽着声音说:“燕寔~我们还不能离开。”
燕寔看着她,他一贯沉静淡然,不爱说话,但此时那双漆黑的眼似乎也有些水亮。
李眠玉便忍不住伸手擦他眼睛,小声说:“方才在镇子里时我听说官衙抓了几个陈家村的人,无缘无故的,陈家村的村民都十分朴实,怎会被抓?我怀疑是……是崔云祈逼我现身抓的。”
说到这里,她既生气,又难过。
生气崔云祈这般行为,又难过他竟是拿无辜之人威胁她。
温润风雅的世家公子,怎会是今日的疯子?
李眠玉抹了两下眼睛,喃声:“燕寔~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开。”
可她也知晓,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如何能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救出陈家村民呢?
李眠玉摸了摸手腕上绑着的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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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寔垂目看着她情绪刚好点又开始走神,心里漫不经心地想,什么陈家村人,死就死了,与他何干?
他是杀手,是暗卫,可不是救世主。
可是李眠玉想救。
少年幽幽叹了口气,也开始想,人会被藏在哪里,怎么样杀光人,又怎么样将人带出来。
要不把崔云祈杀了吧。
但她会伤心吗?
燕寔漆黑的眼幽深,又想起方才李眠玉说要找一处山林或一座小城隐居,他开始想,梁渠山暂时去不了,且太远太偏了,山上多山石少草木,不适宜她居住,那何处适宜呢?
最好易守难攻,让人难以找寻。
再搭一间木屋,要一张很大的床,用结实的木料做,不容易散架。
他要先成亲!
“燕寔~我有一个想法。”少女微哽的声音再次响起,燕寔低头看去,她脸上的妆粉都被眼泪弄花了,黑一块红一块的,他忽然有些想笑,拿帕子去擦她的脸,心不在焉听她说话。
“崔云祈聪颖无比,既放出这话引我前去,人定不会真的被关在郡治大牢,定是在别处,崔府与流溪镇的可能很大。”李眠玉认真思索着,“他本性不坏,也知我脾气,不会真的伤害他们,或许是骗他们跟他走的,用的定是我未婚夫的名头,那便会请他们去崔府上座,至于流溪镇,则是因为他将重要之人都放在那儿,卫士也多。”
本性不坏……
燕寔俯首看她脸上伤感的神色,沉默不语,漆黑的眼却一眯,杀了他果然会让她伤心。
他拿着帕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
“他一定会在真正的地方守株待兔等我前去。”李眠玉神思飘着,没察觉到自己的脸被揉了又揉,只想着法子,既是她要救人,武力上她不能出多少力,那就一定要多想想怎么样让燕寔省力一些。
她又摸了摸手腕上的暗器,喃喃:“也或许他能猜到我所猜到的,索性也不设迷瘴之地,就在流溪镇等我……燕寔你连续这样拼命太累了,先歇一两日,我们部署部署。”
卢三忠一路征战又夺得京都登位,这个时间,妻女应当还在陇西郡等待礼部来迎,若是有刺客,她们出了事,崔云祈必要带着一些卫士赶回去,到时,救出陈家村人或许更容易。
可……这样利用无辜之人又与崔云祈何异?
李眠玉又静了会儿,忽然低声说:“燕寔~我去见崔云祈最后一面,到时……燕寔!疼!”她刚说完,脸颊便一疼,一下收回心神,捂着自己的脸仰头看身旁少年。
燕寔默默将手里的帕子拿给她看。
日光此时大好,李眠玉看到帕子脏污一片,又想到方才自己止不住的哭,瞬间想象得到方才自己是顶着什么样的脸了,顿时忙低头抽出自己腰间的帕子,蹙着眉细细擦脸。
燕寔又看了一眼用绳子拴着的兔子,忽然幽幽道:“阿眠,兔子刚刚拉你身上了,你没闻到吗?”
李眠玉听他还在叫她阿眠这个扮作童养媳时的称呼,莫名想笑,听到他后半句,脸色却僵硬了,整个人仿佛都不会动了。
好半晌,也不敢低头去看,只呆着脸恍恍惚惚:“兔子怎么会拉?”
“你抱着兔子这么久,从流溪镇一路到山上,时间太久了,兔子就忍不住拉了。”燕寔慢吞吞说着,还幽幽在后面补了一句,“你紧紧抱着兔子,手上也都沾到了,刚才我就想提醒你,可我没敢和你说,正好刚才天黑你也看不到。”
李眠玉几近昏厥过去,十根手指僵硬地展开,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已经感觉到手指间的粘腻,再联想到方才她拿着帕子擦脸,顿时头昏脑涨,呼吸不顺,感觉自己已经和十二皇叔一样了,整个人直挺挺就往后倒。
燕寔老神在在捞住她,漆黑的眼看着她,沉静又可靠,低声说:“去溪边洗洗。”
山顶有溪水,离崖边有些距离,是那一日李眠玉与燕寔上山给文昌帝寻暂眠之地时找到的。
李眠玉一听这个,一口气缓上来,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她十指张开着,不敢再并拢,也不敢去看,在心里连连对春花大娘们致歉,待她清洁过后再细想解救之法,她催促着燕寔:“快、快带我去。”
燕寔低头看了一眼拴在树上傻呆呆吃草的兔子,微微翘了翘唇角。
他横抱起李眠玉慢慢往温泉那儿去。
李眠玉平时习惯了他飞一般的速度,现在他闲庭信步,慢慢悠悠的,她心里一下有些着急了,“燕寔~你快一点!”
少年漆黑的眼看着她,幽声:“赶了一夜路,现在有点累了。”
李眠玉话噎住了,一下觉得他脸上的青白好像不是画的,而是身体果真是虚了,但她还记得他刚才的话,“你刚才不是还说很爽吗?”
“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燕寔声音很低,但理直气壮。
李眠玉心里既着急,又心疼她可怜的暗卫,憋着一张脸硬挺着,灵魂跟着飘了出去,这样才觉得这十根手指不是她的。
但燕寔忽然俯下身,贴了贴她的脸,她的灵魂被迫又飘回来,疑惑地看他。
燕寔:“这样,我也脏了。”
李眠玉呆住,一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就听他又说:“一会儿我与你一起洗。”
她面色一下涨红,举着两只手,幽声:“燕寔~我现在没心情和你玩。”
燕寔低声:“我知道,刚葬下圣上,你还想去救陈家村人,你心情不好。”他顿了顿,“我只是和你一起洗一洗,洗过之后,你心情好点了,再想怎么救人。”
李眠玉仰脸看他。
燕寔垂目看着她:“人我会去救的。”
李眠玉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她能想到燕寔会以什么样的法子去救人,他一个人是可以能杀很多人,可他一个人怎么把很多个村民安全带出来?
她的心软软的,声音也软软的,“燕寔~刚才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救人的,我会和你一起去,我要见崔云祈最后一面。”
燕寔眉头一蹙,他生了一对浓黑的剑眉,眉心一皱,凌厉的气势便遮掩不住。
李眠玉可不像刚刚出宫那会儿还会对他这样的神情发怵,她说:“你放心,我也不傻,只是……”
“只是你想做饵。”燕寔打断她。
李眠玉便抿唇笑了,泛红的眼睛一弯,她并不多解释要如何做,只轻轻说:“燕寔~你一日把我当公主,我一日就要养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涉险,若是你因此丢了命,那这世上就我一个人了,到那时,我想我不会再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