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伯母是……?”
宋饶玉说:“她是我父亲娶的第四任妻子。”
楚昭哑然。她知道痛苦与不幸是不可拿来比较的,不可以因为对方的身份、地位而去理所应当地认为对方的痛苦很小。因此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那我猜,”楚昭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你的母亲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很温柔。”楚昭一脸郑重,“宋先生既温柔又绅士,如果不是来自父亲,那就一定源于母亲了。”
宋饶玉愣住了,随即失笑:“也许吧。也有可能是因为见过太多不温柔的样子。”
用过早餐,宋饶玉带她去了一座小岛上游玩。这座小岛就是她从落地窗前看到的那座。
她和宋饶玉穿梭在小岛间,这里遍布了克里奥尔风格的小屋。墙体涂上了黄、粉、蓝的颜色,饱和鲜艳,如同新鲜出炉的马卡龙堆叠在一起,顶上砌了红瓦片斜屋顶。
路边种满了茉莉花,一丛接着一丛,白蓬蓬的像雾一样。宋饶玉跟她开玩笑说是霍爱里的茉莉花,“sollozosdeamormagnificadosporlaacústicafantasmalylafraganciacalientedelosjazminesenlascallejuelasdormidas”①。
她意外发现宋先生会说西语。宋先生笑着说:“看到你的反应,我就知道,不枉费我连夜背了这么久。”说这话的时候他给她撑着伞,笑眯眯的,身体却和她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楚昭有一瞬间的心动,只是一瞬间,诡异地想到了越夺。她想到了她当初诱骗了越夺。宋饶玉绅士、知礼节、懂分寸,他越是如此,楚昭越能想到她的引诱与欺骗。
她甚至觉得越夺因她的诱骗而死。她心中难安。越难安,越难以接受宋先生的绅士、知礼节、懂分寸。
傍晚,小岛浮起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灯,小水母一样,在夜色里漂浮。宋饶玉开车带她去海边。车是租的当地的汽车,漆了墨绿色的外壳,开在路上像一只低飞的甲壳虫。
夜里的海水和白天的不同,沉寂,睡着了。犹如一块被衣服遮挡的玉佩,安静地贴在胸口,温热润泽。
楚昭和宋饶玉并排走在沙滩上,软绵绵的沙滩一脚一个浅坑,浅坑里很快积了水。
温热的海风掀起了楚昭的头发,她需要不停地抬手按住翻飞的发尾。
“看,我准备了这个。”宋饶玉伸出一只手腕到她面前。楚昭定睛一看,上面有一只皮筋。
楚昭惊喜了一下,惊讶于宋饶玉的细心,她刚伸手准备摘下那只皮筋,宋饶玉收回了手腕笑着说:“我帮你吧。”
“这……”楚昭本来想拒绝,但见宋饶玉已经跃跃欲试了,她只好答应。
没想到宋饶玉扎头发的手法很熟练,三下两下就扎好了,不紧不松。
楚昭忍不住打趣:“这也是连夜学的?”
宋饶玉一愣,随即轻笑了一声:“这个不是,这个是在星星福利院学的。”
“是因为遥遥吗?宋先生对人好上心。”楚昭的步子慢了下来,走得有些累。
宋饶玉便挑了一处地方,带她坐在沙滩上吹海风。
“昭昭,你有时候把我想得太好,”宋饶玉柔和地望着她,“我并不是对所有人都上心。”
楚昭似乎觉得他有言外之意,但不敢深想,便对宋饶玉眨眼睛。
宋饶玉忽地说:“你睫毛上有东西,别动,我帮你取下来。”
楚昭顿时乖巧地不动,整个人待在宋饶玉的前倾的阴影里。他的指尖很轻很轻,带着一种干燥的热气。可能是海风。楚昭的睫毛不受控制地打颤。
“好了。”宋饶玉低声道,却没有拉远距离。
楚昭抬起眼,意识到这个距离似乎过于亲密。气氛忽然变得暧昧。宋饶玉慢慢凑近,太近了,近到楚昭能看到他眼底映出的小小的、仓皇的自己,近到能感受到温热的呼吸交缠。
她应该闭上眼,或者至少,不应该躲。可是即将触碰到的瞬间,楚昭脑子一瞬间闪回到好久以前。她想到她主动印上越夺的那个带酒气的吻。
楚昭猛地别过脸:“对不起。”
宋饶玉微微一怔,默然了几秒,坐直了身体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温润含笑的模样:“别说对不起,我才该说对不起。”
接下来的气氛全无,乃至于煎熬,楚昭主动提出回去。
回去的路上宋饶玉依旧无事人一样,找着话题和她聊天。楚昭面上认真地配合着,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
回到度假别墅,楚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了很久以前追的那本漫画,闲来无事,打开看了一眼。然而太太最近更新时间已经是两个月以前。
评论区一片哀嚎,全是催更的。
楚昭心念电转间,已经打开了私信框。
再一心念电转,编辑框里的话已经发了出去。
耳日太太,好久没有跟您聊天了,不知您最近是否安好。在我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里,您的漫画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感觉自己又被困住了,如果可以,很想再读您的故事。希望您一切都好,无论是否创作。
消息发出去便如石沉大海。楚昭也没有抱着太太会回的希望,发完就睡了。
在圣马丁待了两周,在这里仿佛与人世隔绝。不知宋饶玉是怎么做到的,每天都能找到不同的,有趣的地方。楚昭在宋饶玉营造出来的轻松与惊喜当中有了一种期待,渐渐忘却了在海的那边,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今天的目的地是洛里昂教堂。
这是一座诺曼风格的石砌教堂,小巧古旧。教堂的四周是墓地,氛围静穆。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只有零星的修士模样的人正在洒扫庭院。
他们身上的修士服古老简朴,纯白色带帽长袍,系着一条腰带,外面套着一条黑色肩衣。
小教堂内有当地人在做晨祷。
也许被这种静谧肃穆的氛围感染了,楚昭整个人仿佛沉到海底,然后被某种圣洁的力量怀抱、托举。内心逐渐沉静。
从教堂出来已是中午。人不见多,但比刚到的时候要吵,墓地里的蛙和蝉不知疲倦地嘶鸣。
连接着小广场和教堂的回廊上,多立克式长柱之间,似乎有名修士在那边作画。
楚昭一眼注意到了那名修士。
不因为别的,而是一种熟悉的感觉。
不知是否有长袍加持的缘故,这名修士的背影看起来高大健硕。纯白的长袍像挂在了他身上,少了几分柔和宁祥,却将修士服的庄严肃穆发挥到极致。
修士旁若无人地站在回廊下,面前是画架。宽大的兜帽罩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长袍下延伸出的长臂,拿着画笔,时不时蘸取颜料,在画架上涂涂抹抹。
“修士也会画画吗?”楚昭好奇地问。
宋饶玉顺着的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的确会有修士选择绘画之类的方式进行默观修行。”
不知为何,楚昭莫名很想过去看一眼,这么想着脚便迈了出去,刚迈出一步,手腕被一把攥住。
“昭昭,修士静修时可能会比较介意被打扰。”
“喔,好。”楚昭点了点头,往那边看了一眼,那位修士依旧在安静地作画,周遭散发着疏离、洁净、不可亵渎的气场。
奇怪……可能是错觉吧。楚昭收回了视线,跟宋饶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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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①出自《Elamorenlostiemposdelcólera(中文名:霍乱时期的爱情)》五章。中文翻译是:被虚无缥缈的声响和熟睡小巷中茉莉花的热烈芬芳升华了的爱的呜咽。(参考了杨玲译本)。
第43章 圣母
楚昭跟在宋饶玉身后走出小广场,准备离开时,楚昭站定了脚:“宋先生,我还是想过去看一眼。”
宋饶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答应了。
两人折返回教堂。
那名修士依然在廊下绘画。
楚昭轻手轻脚地走近,似乎意识到有人接近,修士手中的画笔一顿,继续作画。
楚昭安静地站在一旁,打量他的画。
他没有画风景。
画的是一个女人。
半身像。女人披着一块深蓝色的肩衣,头上罩着一个宽大的纯白兜帽,眉眼低垂,神色祥和宁静。整幅油画笔触细腻,宗教风格浓烈。
楚昭对美术史不甚了解,只知道一些基础知识,只能相当粗暴地认为,跟宗教相关,面相祥和的女人都叫圣母玛利亚。
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抬头,想要印证心中猜想。
然而当她完全看清兜帽下的脸,不禁大失所望。
那不是一张完好的脸。双颊上布满了狰狞的疤痕,愈合的皮肉与原本的皮肉交缠,像蜈蚣。他的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苍白的额头和直挺的鼻梁。
能看出他原本的皮肤白皙。唇红而薄,鼻梁直挺。
其实很像,真的很像。
楚昭不死心地继续打量,猜想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才毁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