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岚把巡河记录叠好放在案上,抬眼对展文星道,“该休沐了,你回去吧。”
展文星收拾着笔墨,笑着道,“今年休沐倒早两日。”
“平江府太平,自然早两日放了。”
陆岚又翻了一叠卷宗,“往年你总跟本官一起下值,今日早些走,和你哥哥过个好年。”
“多谢大人。”
展文星连忙应了声,麻利地把东西收进包袱。
他们说大人十四岁进了巡检司,他也是。
他记得也是一个冬日,爹娘早就来了信,说卖完这批货就回来。可回来的商船遇了水寇,他们被扔在长江里,尸骨无存。
从那时,他便不喜欢过年了。
等他终于大了些,他不顾哥哥劝阻进了巡检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水寇杀水寇杀水寇。
他总是冲在最前头,大人赏识他,给他治伤,说他像他的一位故人,他也是喜欢拼命,以后让他跟在他身旁。十五岁时,他成了大人身旁的副官。
大人好,对手下好。大人很少笑,一直很严肃,但大人喜欢吃甜食,真奇怪啊。大人总会把买来的点心分给他们吃,大人会记挂到每一个无名小卒。好像每个人的名字,大人都记得。
大人真的很好,他展文星愿意一直跟在大人身侧。
十六岁的他,又开始期盼起过年。
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展文星扬声道,“大人也快些下值吧,今日那青鱼小贩,给您把鱼放门口了,还在扑腾着水呢!”
他说完便踩着雪往外走,先去称些蜜煎与银杏,再去买爊鸭两只,哥哥最近苦读书,都不往赵记熟食行跑了。
陆岚下值时,暮色已经漫过平江府的街巷,灯笼亮起,在雪地里映出红光。他先去巡检司后巷,把备好的年货,裹着红绸的点心,腌好的肉干,鲜瓜果分发给留值的弟兄,又转身回屋,将门口木桶里的青鱼串在草绳上。
雪落在坟头,沈鹤如的墓碑上积着厚厚一层。
陆岚蹲下身,把带来的酒倒在石案上,摆上点心吃食。
“又过年了,鹤如。”
风卷起,他望着墓碑,声音轻得怕惊着他,“鹤如,我喜欢她,就是上次带来看你的那位卫小娘子,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好?”
墓碑静悄悄的,只有雪无声坠落。
“我就知晓你也觉得她很好。”
陆岚忽然笑了两声,拍了拍墓碑,“我要去和她说心意了,你教教我怎的说呗......她喜欢什么呢?你说,我把阊门所有的零嘴都买了带给她吃,好不好?”
他想了想,对着墓碑自言自语,“你说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她会喜欢我吗?会喜欢我家吗?”
雪落在他肩头,他却没动,只望着墓碑上的名字笑。
云来香的长桌旁横七竖八坐了一圈人。
顾翔瘫在椅上,胳膊搭着桌角,“不行了,没想到这最后一日这么累,我感觉咱们云来香的灶台都要炸了,上午至今,就没歇过片刻。”
朝酒灌了大半碗茶,抹了把嘴笑,“老大你也会觉得累啊,我跟晚雾一直以为你是铁铸的,压根不知道‘累’字咋写。”
毕竟她们眼中的老大,那可是抡起笤帚来跟关公甩大刀似的,乍乍生威,就没见过比云来香更干净的地儿。
“去去去。”
顾翔抬手拍了下她的胳膊,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我是活人,活生生的人,再铁打的也扛不住转三四个时辰,我倒下了。”
常司言揉着酸胀的手腕,晃了晃手里的单子,“咱们竟然排出去那么多岁盘点心的单子,刚才对账时我险些都没对过来,手都写酸了。”
晚雾走过来坐下,望着后厨的方向轻声道,“说起来,卫掌柜才是最累的,从早忙到晚,眼下还在厨房蹲着呢,我进去看,她还在给最后几盒点心系红绸。”
卫锦云从后院掀帘出来,汗将她额前的发都打湿了,脸颊被灶火熏得红扑扑。
她往柜台一坐就瘫在藤椅上,“不行了,招人,必须招人,春日给喵喵面包工坊招人时,顺道再给云来香招两个。再这般下去,我也倒下了。”
卫芙蕖坐在一旁,手里拿着蜂蜜小面包小口地吃。她抬眼望着卫锦云,“姐姐招人从冬至前念叨到眼下,都没有招。”
卫锦云叹了口气,“这不是过年了嘛,牙行的人大多回老家了,哪有人来寻活计。开春就不一样了,外头找活的人多,也好挑,到时候一起招吧。”
“卫掌柜好好歇着,我去做今日的小年饭食。”
晚雾才撑着桌子起身,卫锦云便阻止道,“哪里需要你,你也给我好生歇着,你家卫掌柜早就请了人,一会儿该上门了。”
几人瘫了一会,院外很快传来车轮碾雪的咯吱声。
门口站着位穿橙袄的娘子,包髻边别着支梅花簪子,背上背着口擦得锃亮的大铁锅,身后驴车上堆着满满当当的食材,鲜肉,水灵的矮脚青,活鱼......还有捆得整齐的干货。
她笑着扬声问,“请问这里是云来香吗?请问是卫掌柜请的李娘子吗?”
卫锦云立马从藤椅里起身,“晚娘,你可算来了。”
李师晚目光扫过卫锦云通红的脸颊,打趣道,“哟,瞧把我们家大忙人给累的......陆某人也不过来关切关切。”
她把铁锅从后背解下,“收了卫掌柜好几贯钱,可不得好好露一手,让你们都吃得满意?”
“快别站着了,厨房才歇火,正好用。”
卫锦云松了口气,推着她往后院走。
“哎唷,茶还没喝两口呢,瞧你急的,少不了你的。”
李师晚应着,回头冲常司言几人笑了笑,顾翔拎起驴车上的食材,跟着两人进了厨房。
李师晚进厨房时,先把拿下铁锅,架在灶上擦个干干净净。
她绑好攀膊,从筐里拿出提前卤好的酱鸭,鸭皮红亮油润,她麻利地剁了往瓷盘里一摆,翠绿的青蒜,斜切成段围在盘边。
接着取了泡在凉水里的藏鱼,捞出来攥干水分,切成细条放进瓷盆。她剥了两头新蒜,捣成蒜泥,切了半碗葱白丝,往盆里加了勺醋、豆酱、淋上
点芝麻油,用筷子搅动凉拌。
葱拌藏鱼是一道很好的开胃凉菜。
鸡头米虾仁要把新鲜虾仁用干净布吸干水分,撒上半勺面粉抓匀,与圆润白亮的鸡头米一起同炒。铁锅烧得冒烟,油热后先下虾仁翻炒,倒入鸡头米,撒上一把青豆,翻炒两下就出锅。鸡头米和虾仁都嫩,不能多炒,这样吃着才鲜美。
烧鳝是要焖的,等汤汁收至一半,用勺子舀着汤汁反复浇在鳝上,最后撒上一把切段的蒜叶,酱香浓郁。清蒸鳜鱼就简单些,鱼身上划几刀,塞进姜片葱段,淋上酒,放进蒸屉里蒸一刻,取出后拣去葱姜,淋上热油激香,再浇上一勺豆酱即可。
酱烧肉笋干则是慢功夫。五花肉收浓汤汁,肉块油亮,笋干吸饱肉香,李师晚用筷子扎了扎肉块,软烂入味,才盛进深盘。
至于炒黄豆芽和水芹,都是快/手菜。倒进热油里快炒,一会儿就盛盘,水芹切段,和香干丝一起翻炒,最为清爽解腻。
......厨房里叮铃当啷响,李师晚不知备了多少菜,香气透过帘子传到大堂。
云来香的桌旁,常司言歪在椅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顾翔干脆趴在桌上,梦里都在淌口水,朝酒和晚雾也闭着眼。她们忙了一整日,困意早钻进了她们的脑袋。
过了不知多久,两道软软的力道晃着他们的胳膊,卫芙菱晃着常司言的袖子,“常姐姐醒醒呀!”
卫芙蕖轻轻推了推顾翔的胳膊,细声说,“顾姐姐,饭好了。”
几人迷迷糊糊睁开眼,鼻尖先钻进一股香,瞬间驱散了困意。
她们立马坐直身子,顾翔揉着眼睛,“这味儿......是不是我们的小年饭好了?”
“快来端菜!”
卫锦云从厨房喊了声。
几人“噌”得起身,到后院用凉水泼了把脸,转头就钻进厨房。她端酱鸭,你捧鸡头米虾仁,其他人端着酱烧肉笋干的盘子,一趟趟往大堂搬。
红亮的酱鸭,油润的酱烧肉笋干......一碟碟菜摆满了长桌,热气裹着香气往上冒。
李师晚站在厨房,正用布擦拭刚洗干净的铁锅,一边忙一边开口,“卫掌柜阔绰,年前给伙计们的休沐饭食,都特意请我来烧。”
卫锦云站在一旁,手里拎着包用油纸裹好的点心,“你也坐下吃两口再走,忙活这半日,哪能空着肚子回去。”
“不用不用。”
李师晚摆着手,将她的铁锅擦干净,找不到一点儿水渍后才放心重新背回身后。
她笑笑,“拿钱干活是本分,菜都齐了我也该走了。我爹还在家等着呢,再不回去,他又要念叨不孝啊不孝,你这李师晚年根底下还出去给人做席面,家里老人不管不顾咯。他真是的,管自己四十岁叫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