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
这股熏香,卫锦云很是熟悉,沉香熏衣,张仁白极其爱用。
徐氏又笑了笑,“我今个才回来,听我家仁白说,你做的点心在府学前很有名气,便是他原先的夫子吕老都是夸赞的。我尝过,味道确也不错。”
徐氏唤作徐芬芳,张父随她回娘家探亲,就将铺子留给儿子张仁白照看。她本是打算在娘家过了暑才回来,却在夜间做了个梦。梦见儿子本中了进士,本正打马游街,却护扑出一女子当街拦马,骂儿子是负心郎。
这事传到官家耳中,当日便褫夺了儿子的进士。
徐氏猛然惊醒,一身湿汗,自觉忧心忡忡,当场让张父备了车马赶回铺子。
她回铺子时,见儿子正在温书,铺子生意也不错,好不容易舒上一口气,去后院洗脸时,却见院里与隔壁铺子的围墙垒得极高,还是新修。
那块大石头......咋又回去了嘛。
她还没弄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洗完脸回铺子时,又见儿子手执一块糕点傻笑。年纪轻轻,脸上皱纹都要笑出来。
她自觉愈发不对劲,便打听试探了儿子一番。此刻她才知晓隔壁铺子搬来祖孙四人,其中那
位唤作“卫锦云”的姑娘正当十七妙龄,做得一手好点心。
儿子一边与她介绍,一边还是傻乐呵,还说这卫小娘子心地好,连翻修铺子都没忘了替他们打算,不给钱还白得一稳当当的围墙,都快将她给夸出花来了。
她的傻儿子啊。
她的围墙啊。
难不成她那梦竟是真的?
徐氏尝了一块糕点,味道确实不错。但糕点再新奇不过一块点心而已,怎的让她儿子成日想入非非,如痴如蜜的。
她倒是要瞧瞧是怎么样一位小娘子,还能叫她阻了儿子的进士路?
“夫人喜欢就好,那也是承蒙街坊们不弃。”
果真是张仁白的家人,卫锦云并没有猜错。眼瞧着这位夫人笑意盈盈,却觉她周遭围着一股寒气,像是要将她给吃了。
果不其然,徐氏听了卫锦云的话,立刻开口,“味道倒是新奇,样式也是不错。卫小娘子这双手当真是巧,能将面粉糖油都弄出这些花样来。”
很快张父听了自家娘子的话,也从铺子里踏出来,身旁跟着张仁白。
他约莫也是四十出头,身量微胖,圆脸上蓄着髯。身上穿件墨绿兰草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走动时带起的衣褶里,隐约能瞧见内衬体面讲究的棕黄绫子。
他似是有几分派头在身上的,呡了一口手中的茶,“味道确实好。不过卫小娘子,你终日与这面粉糖油打交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你瞧瞧我们家仁白,埋头只读圣贤书,求的是功名正道,那才是光宗耀祖。”
他顺道又弯下身子与两位妹妹们打招呼,“你这妹妹也是水,日后多学些针线女红,识几个字便好,将来也能找个安稳本分的人家,整日出去摆摊,怕是要耽误。”
“可是,我们已经进了溯玉轩。”
卫芙菱拿着搅搅糖,抬眼道,“那里的山长教出过好几位进士。”
“这位老爷爷难道觉得董山长不好吗?”
卫芙蕖张开胳膊将搅搅糖拉得极长,几乎要沾到张父脸上。
张父被茶水狠呛了一下,偏头一躲,躲过似是朝他袭来的搅搅糖,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什么这位老爷爷。
他哪里老了?
“哎呀,我的微末手艺自然是不像读圣贤书。”
卫锦云使劲揉了揉两位妹妹的脑袋,努力净下心来才不让自己大笑出来,“不过我做点心,如何又不是正道了?”
徐氏忙着给张父拍背,“我自然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卫小娘子,不是我说,你模样好,手艺也好,但也要为将来打算。我们仁白,虽只是个童生,但以前读书时的夫子说了,他天资聪颖,下次院试极有把握中秀才!这秀才相公,那就是正经的读书人了,将来前途......当个大相公,也说不定啊。”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卫锦云一眼。
张父使劲地喘了喘气,好不容易不咳了,还要立马接着说,“正是。功名路上,讲究个清心寡欲,结交的也需是清流雅士。”
这话看似说给身旁的张仁白听,眼睛却瞟着卫锦云。
卫锦云偏头瞧了一眼张仁白。
张仁白有些尴尬,脸色微红,想制止父母又不敢,只能将视线落在河畔的莲花上,看风景。他含糊地说,“爹,娘,点心......卫小娘子的点心,还是做的很好吃的。”
卫芙蕖皱着眉。
原是这样一位哥哥呢。
卫锦云忽微微发颤,似是抓不住推车把手,恍然大悟感叹,“原是如此!夫人老爷一片苦心,我明白了......二位是担心我这点心手艺,扰了张公子清贵读书的心境?或是......怕我这卖点心的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耽误了张公子的锦绣前程?”
张父和徐氏被卫锦云这直白的话惊得一时语塞,脸上的假笑僵住,张仁白也不可置信地将目光转了回来。
“那也确实是嘛。张公子青年才俊,前途无量,我心中只有敬佩,哪敢有半分非分之想?我们有云泥之别。”
卫锦云被卫芙蕖捏了一下手心,险没憋住,使劲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夫人老爷大可放心!张公子是天上明月!我不过是地上一盏萤火,照亮自家门前几寸地,已觉万幸,自然不敢痴心妄想,去攀附那遥不可及的......大相公根苗。”
“卫,卫小娘子......我还是很喜欢。”
张仁白犹犹豫豫地开口,却被但徐氏一个凌厉的眼神和张父一声更重的咳嗽,给压住了。
本以为这是个难相与攀他们儿子的心计娘子,却怎的这般实心眼子?
徐氏原本压在心中的不少话都被卫锦云夸她儿子“天上明月”、“大相公根苗”给呛了回去,竟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
这么说,她也许根本也不知院中围墙的事,只是好心好意地帮他们新修了围墙,还挺防贼。
那便是自家儿子非要喜欢她?
真是傻儿子。
“卫小娘子,其实我们也不是那意思。”
徐氏听她这样一说,又觉得自己似是那恶人。想来日后街坊邻居的,这关系怎的要弄得这般僵。
她想了想,开口道,“你这点心味道也确实不错,我们回来铺子里头的生意都好了不少。我想着不如每日的三十块点心,改为六十块,可好?”
“好好好。”
卫锦云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签契?”
“那自是签的。”张父跟着点了点头。
“姐姐,晚食的鲥鱼是清炖还是酱烧。”
卫芙蕖拉着了卫锦云的手,顺道帮她推车。
“那自然是炖豆腐汤最好吃啦!”
卫芙菱“嘿咻”一声,使劲抬手撬了撬轮子,进铺子的时候还不忘挥了挥手,声音清脆,“我们先进去啦,老爷爷。”
张父才重新倒了一杯茶缓,却是被鼻子先饮了进去,咳嗽得鼻间两条小溪流喷涌而出。
张仁白帮着父亲拍背,又不忘去看卫锦云的背影。
他明明也是很喜欢卫小娘子的。
她不喜欢他吗?
纵使她说与自己有云泥之别,他自当不会嫌弃她。
待他中了秀才,他再与父母商量商量,届时一定会同意。
待进了自家院子,才见着赵香萍正在里头奋力地阻止王秋兰扛锄头杀出铺子。
“呸,什么玩意儿!”
姐妹三人过来给王秋兰拍背倒茶,这才让她喘口气,却依旧骂道,“我家锦云那是瑶池里养出来的仙女儿,他们家那歪瓜裂枣,给锦云端水都嫌磕碜。还大相公?读了十几年书,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捞着,搁街坊里都得被戳脊梁骨。她当我们不知道?汴京城里头的大人十七就能中了探花,他算个什么玩意儿?茅坑里的石头,臊死他八辈祖宗!”
“哎唷我的好姐姐,你可歇歇吧。”
赵香萍一边劝也一边跟着乐,“仁白这孩子人倒也还好,就是被他爹娘压着,管东管西的,便是今日穿了什么里衣,明日的鞋袜是什么样式,都是要遵着来的......就是方才卫小娘子这样被说,他连屁都不放一个。”
“祖母且消消气。”
卫锦云将今日挣得银钱往桌子上一倒,“祖母快夸夸我才对。”
“如何挣了这么多?”
王秋兰眼睛也跟着亮了,很快跟着反应过来,“可是又接了什么筵席茶会?”
“自然,姐姐这次接了船宴上的船点。”
卫芙蕖抱着元宝,挠着它的下巴低声念叨,“元宝大人,本人郑重宣布,迷迷糊糊仁白哥哥失去机会,你觉得呢?”
元宝滚进卫芙蕖的怀里“喵”了一声,不知是点头,还是被她身上的鲥鱼味吸引住了。
“就说我们家锦云有本事,日后总要在平江府混成个名堂来的。不过船宴比茶会还要精上几分,锦云可有把握,可有问清主家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