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晨去刑部后,柳乐没打探过他的讯息,此时得知他果然一鸣惊人,不禁也为他高兴。
细想来,这门亲事确实般配。可能由于我与他二人都认识,甚至称得上相熟,而他们互相之间却还没什么了解,所以我才觉得怪别扭吧。柳乐想。
这时柳乐醒悟,要再不说上几句,倒好像她心里还装着过往、还不痛快一般。她用更诚挚的语气问:“大喜约莫在什么时候?”
“我还不知道。”谢音羽红着脸摇头,“家伯父说,皇上近期可能还会擢升计公子。我听母亲的意思,计家会在那之后上门提亲。婚事还早,大概是明年开春后了。”
柳乐拉过谢音羽的手握了握:“真是好。先向你道声喜,到时一定还去你家里致贺。”
谢音羽脸红红的,不应声。又坐了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喝完了茶,便都站起身。
已说完了道别的话,柳乐又拉住谢音羽:“你最近见到你二姐没有?”
“没有,就是上回在宫里,只有打声招呼的工夫。——我和二姐算不得亲近,如今倒有点儿想和她说说话了。”谢音羽怅然地说,望一眼柳乐,“姐姐有事找她?”
“没什么,若你见到她,代我问个好,就说劳她记挂,我这边诸事都妥,要她也多保重。”
第87章 你说我们两个谁是真心?
翌日,柳乐把红豆请在后厅说话。送上茶后,丫环们都退下了,只余二人。
略寒暄了几句,红豆接着前日的话头说:“昨天王妃问我‘后来’,后来,转过年来——就是两位殿下都要满二十那一年的年头,还没出正月,先皇帝驾崩了,太子继位。先帝留下了遗诏,封五皇子为燕王,六皇子为晋王。
“不过他们要在京中守制,暂时不去封地。燕王爷以为只要晋王爷留在京城就还有机会——先前是父子情深,很难挑拨,如今只要让兄弟反目,容易得多了——所以姑娘还得继续帮他。姑娘很失望。
“那时两位王爷都去帝陵守了几个月,等诸事停当,再得空来找姑娘是在下半年了。
“和一年前一样,还是那老一套:燕王为姑娘和晋王亲近,与她吵架,姑娘说要撂开手,他又来哄劝,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又过了半年。这段时日不是没有好的时候,哭几回,也能笑上几回,只是姑娘笑得越来越倦了,身子瘦成一根蜡烛芯儿似的。那年姑娘十八岁,本该是最美、最快活的时候——姑娘一直都美,但要不是夹在两位王爷当中,她该多快活啊。
“再转过一年,先帝的周年,他们又去帝陵祭拜,之后那个春天很快便过去了。晋王爷要去他的封地办事,从头至尾得有半年不在京城。他离开前与姑娘会过一次面,那一回,我看出姑娘是很害怕,很犹豫,不希望他离开,我以为姑娘就要把事情全说出来了。——姑娘还是没说,是福是祸,都要等到半年之后,等晋王爷回来。他是四月初一走的。”
柳乐想,那回踏青看见予翀许就是在他和瑶枝会面之后——没看错,他果然是心中藏着忧伤。可能他自己还不知,但已经预感到终将和瑶枝分离。那他为何还要走?他这一走,害的又岂止是瑶枝一个人?
“晋王爷一走,燕王爷和姑娘算是去了个吵架的由头,安生了几日——不止几日,我记得好几个月里,两个人再没大声嚷嚷过。王爷又送了姑娘一把琴,他们在树荫底下弹琴,慢声细语地说话,一个笑、一个看着,差不多就像起初景公子的时候。看他们那么样,连我都快把晋王爷忘了,以为再不会有任何事了……”
离那关键的一日越来越近,柳乐的心越抽越紧。她不住向四周张望,又什么都没看见;听这个故事,就是为了知道那一日的事,可现在她却不想再听下去,只想跳起身跑出屋门——她害怕了。
“那几个月,姑娘担得心事少了,胃口也好了,身上还长了些肉,不像原先那样瘦伶伶的瞧着可怜。我心里真是高兴,一高兴就忘了大事:姑娘好久没来月信,我竟也好久没想起。
“姑娘发现有了身孕,让我千万别对人讲,偷偷去抓一贴药把胎落下来。我一不懂这些事,二也不敢让姑娘落胎,当时是慌得没一点儿主意,跟姑娘说:‘前些天还听对面张二奶奶说,谁家里有人打胎,比生孩子还怕人,疼得杀猪一般喊叫。’
“姑娘嘴唇都白了,口里只说:‘那是因她的胎大的缘故,我这个没长多久,好下来。’我说:‘人家还说小产比大产要紧,就是落下来,也得好生养一两个月,可寻个什么由头才能瞒过人?’
“姑娘没说话,在那里想,我看她呆呆的,怕她心里还在转那些伤害自个儿的念头,趁我不备去撞桌子角,就劝她:‘姑娘便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细想想,手掌大个胎胞种子,多少好算一条命——晓得他以后成个什么人物?’
“姑娘说:‘那咱们走!谁也不告诉,去一个没人能找见的地方,等孩子生下来,悄悄把他养大。我有几件首饰拿去卖,够咱们使了。’说完,姑娘自己倒先笑了。
“我也只当姑娘是说笑话。好久了,我比谁都盼着姑娘能远离那些是非,我陪着她安安生生地过,——但那得是王爷答应,蒋家放了姑娘,明光正大地去,自己跑走怎么能行?若是个常人,虽万难,还敢想一想,可姑娘眼看不见,肚里又有胎,一寸也行不得。”
“早知道都是一死,当初再找不着路可走,我也和姑娘硬去闯一闯。”红豆发狠道。
她喘几口粗气,默了一时,又说:“可惜没有早知道,那时候我想着只要姑娘肯安安稳稳养胎,再找个好稳婆,把生产的关头过了,其余事情都好料理。哪怕王爷生气,总不会要姑娘的命,再说还没法转圜?
“我就试探着说:‘姑娘莫要怕,添了子孙总是喜事,何况这还不是个寻常孩子。老爷又不会怪姑娘。对外不好说,总有遮掩之法,姑娘只管安心,都交给大爷——或者姑娘想先告诉五殿下?’
“姑娘一听五殿下几个字,泪珠子成串往下掉,好不埋怨他。我见姑娘准知道是燕王爷的孩子,倒放心了好些。原先王爷很小心——说是姑娘年纪小,其实还是因为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后来为着晋王爷,两个三天两头地闹,王爷大概是顾不得那么多了,谁知一不留神就出了这个岔子。
“哭完以后,姑娘说会告诉王爷。等王爷来时,我留在旁边,我怕姑娘又故意惹王爷动气,我走了万一吵起架,推一把搡一把伤了姑娘。
“姑娘直说她有了四个月的身孕。王爷也是没想到,人都呆了,他问:‘是四月里怀上的孩子,你拿得准?’
“姑娘说:‘殿下若不信找人来验验就是。’
“王爷说:‘不是不信,我想想——六弟是三月走还是四月走?等他回来,你就六、七个月的身子了,只怕要看出来。往大说半月一月不妨,到生产时再买通稳婆,就说出来得晚……其实不到生产的时候,咱们的事就成了,我带上你去封地,谁管得了?’
“姑娘说:‘大可不用费这些计算,你疑心,别人未必不疑,还是拿掉了干净,殿下只管向人讨一副药来我吃。’
“王爷着急说:‘我当然信你,等生出来,将来我让他——先甭管这孩儿,你的身子要紧,要是吃药一个不好……不行不行。你不用怕,就照我说的法子,六弟一定信。’
“姑娘说:‘他一定不信。你的法儿行不通,再怎么倒腾日子也没用,因为六殿下根本一次都没有碰过我。’
“王爷就跳起来喊:‘当真!之前你怎么不说?’
“姑娘停了好大一会儿才笑着说:‘难怪殿下这样吃惊,我若不说,你永远想不到吧,在你心里,大概人人都像你那么样。’
“王爷说:‘不是我要疑你,你又不许我问,我怎会知道?’
“姑娘说:‘那我现在告诉你,他没有。’
“王爷还不信,满口里直嚷嚷不可能。姑娘说:‘信不信由你,殿下想让我对他怎么说都行,多不过是要了我和这可怜孩子的命,反正我不怕。反正我再会撒谎会蛊惑人,也没法把无变成有。’
“王爷急忙说:‘我信我信。但他又是为什么?’姑娘答:‘因为他父孝未满;因为他说要先为我治好眼睛,让我能看到他,免得我害怕。’”
一股大风呼一下灌进柳乐胸中,把影影幢幢都刮散了。不是他。他没去伤害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那个英英玉立的身影又回来了,她仿佛看见他的笑就在面前,可那笑影在唇边倏地一闪便消失无踪,他双目冰冷,转身而去。——他把自己独一无二的爱全给了那个骗他的姑娘,但是她却死了。
泪水从柳乐的面颊滑落,说不出是因为谅解,因为宽慰,还是因为悲伤。
红豆瞧见她激动,挪开目光,盯着桌上的茶盏,继续说下去,依旧是逢燕王说话,模仿出他的语调,而到瑶枝说话时,语音就变得平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