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扒开拽她的宫女,慌忙护在燕王身前,扯着嗓子向四面高声叫喊:“别放箭,不许放箭!”又朝皇帝喊,“快让他们停下。”
皇帝朝远处抬了抬手,对燕王说:“五弟,不要动胳膊,等下有人给你看箭伤。你莫慌,先过来,莫惊吓母后。”
燕王仍是对着太后:“你是母亲,我不能杀你。”他的声音陡然变大了,“但你不单害了瑶枝,你还想害死六弟。六弟不是生病,是你给他下的毒。”
太后身子一晃,摇摇欲倒,几名宫女手忙脚乱搀扶住她。
燕王转身对予翀说:“六弟,这下我不欠你了。若能重来一遍,我什么都不和你争,我只要瑶枝。”
予翀要开口,燕王摇了摇头,仰脸望着天飞快地说了一句:“瑶枝,我已经为你报过仇了,你等着我去找你。”
说罢,燕王拔出胳膊上的箭,对准心窝用力一插。从他的嘴里再没有发出声音,他高大的身躯像一棵锯倒的树,缓缓地、沉重地向后倒下了。
“耀儿,耀儿……”太后扑上去,叫了几声,抬起脸,对着予翀,“你害了他,你应该早就死了,怎么还活着,耀儿怎么会死?他不会死,你都没死,你怎么没死……”
一声声凄厉的“死”字像钢针刺入柳乐耳中,她看见予翀的脸很白,他的手不自然地背着。
柳乐忽然跳几步,转到他身后,在左肋下,他的黑衣被刀划破了,划破的地方,衣料像洇了一片水渍。
“柳乐!”她听见一声大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98章 “他抱过!”柳乐大喊。
柳乐张开眼,看见予翀好好地坐在那儿,又看见太皇太后也在旁边。
柳乐忙坐起来,还没开口先迸出眼泪,抓住太皇太后的手,求她不要让黄通带走谢音徵。
太皇太后答应了,看柳乐模样是受了大惊吓,实在不放心,对予翀说:“我带你媳妇回去,她和我住几日便送她回家。你也不用每日来看,安心养好你的伤。”
予翀看着柳乐,目光若有所待。柳乐惶惶惑惑看他一眼,急忙垂下头。
待予翀告退,柳乐才去望他的背影——他另披了条斗篷,瞧不见伤了,走路姿势乍看上去仍和原先一样,身影一晃便出了门。柳乐疲倦地朝后倒去。
柳乐在太皇太后的宫殿里住了大半个月,太皇太后讲给她许多事,连杀死计晨那把刀的来历、刀下死过几个人,都细细地告诉她。末了,太皇太后把擦洗一新的匕首仍给柳乐,要她收好。
柳乐感激地接下。
另外的事情,太皇太后也并不瞒她。皇后有时抽空来陪着坐坐,江岚和严华亦都进宫探望过,于是宫里宫外的事慢慢都叫柳乐知晓了。
太后如大多母亲一般,心里最疼爱小儿子,自那日燕王在她眼前自戕,她便彻底失了神智。燕王死前揭露她谋害晋王一事,皇帝立即去查,太后身边心腹见大势已去,即刻供认出来,虽然太后本人不能辩白,但当日经过、毒药来源、经手人,都清清楚楚对上了,无可怀疑。皇帝和太皇太后商量,到底没有将太后罪行公之于众,何况太后已患上疯病,便以此为由将她禁闭,终身不得出宫殿。
燕王知晓太后所为,刻意隐瞒,犯了欺君大罪,但他死前已有悔悟,予翀亦不愿再多计较,因而燕王曾意图暗算兄弟之事也没有追究。史官记载燕王暴病而死,不过他自尽身亡的消息毕竟还是传到了宫外,又叫人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全京城的人皆听见了燕王是个舍命追随心上人的痴情种子。
燕王按王爷之典厚葬入陵墓,丧事既了,燕王妃上奏,想带女儿回自己家乡养育,皇帝恩准了。皇帝念及和燕王的同胞兄弟之情,念及他的女儿刚刚出生,不免心生恻隐,赐燕王妃享千户食邑,女儿封为郡主,特准其食邑下传一代。
与燕王自戕同日发生的谢音徵的不幸,亦让人唏嘘了一阵。当日来客中,有位姑娘称目睹了事发经过:黄通夫妇正由台阶向下走,忽然间,黄通似乎伸手推了一把,谢音徵一脚踏空,摔了下去。不过,那位姑娘离得很远,不敢确定自己准是看清楚了。
谢音徵是被黄通害死的,柳乐十分肯定。她甚而想要亲自去向皇帝告发,被旁边的人拉住了,告诉她黄通已经进了监牢:大理寺衙门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突然上书,列了黄通和方知微等官员的几条罪名,谢家亦有几人在其中,皇帝命人正在详查审理。
目前,已查出计晨去刑部后与他们合谋的一二罪证,可计晨陷害禹冲的罪行并没有昭彰于世。或许是顾虑她这个王妃的名声,怕传出去不好听吧,柳乐这样想。
她悄悄问母亲,父亲听到计晨一事怎样说,——她亦有些担心计晨那两个小侄女。江岚道:“你父亲还好,只说有些人瞧着老实,其实奸诈,古来有之,算不得稀奇。他家老大计春罢了官,全家要搬回老家去,据说是王爷求了情,不是你对王爷说的?——那就是你父亲,那日王爷去家里,你父亲与他说了一阵。”
原来是予翀怕父亲难受,柳乐“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后来,皇后私下里问柳乐:“皇上好像是听见韩公公说了什么话,才相信黄大人他们早就开始徇私。是怎么回事,怎么被你给碰上了?”
柳乐含含混混答不出,皇后看她实在为难,便不多问了。皇后隐约猜到了燕王和晋王的恩怨,只不知怎么又和晋王柳乐还有那位计大人的“家事”牵在一处,那位计大人怎的突然发了疯,不但韩友元没看住他,被他刺伤,连晋王都被刺了一刀。
固然好奇是人之常情,但皇后喜欢柳乐,不愿触她痛处,只将她轻轻取笑了几句。
这对柳乐正是适宜的安慰——本来她有些自责,那日自己带了匕首,非但没有帮到谢音徵,反而还被计晨抢到手里,伤了韩友元和予翀,所幸伤处都不致命,但,若没这个“所幸”呢?
见皇后笑话她,柳乐的心松快下来,能把事情往好的一面看了:到底,那些作恶之人,没有一个逃脱。
太皇太后在紫金山上寻了一片地方,命人厚葬了谢音徵。柳乐去祭扫过,回来后,又平静了许多。
渐渐的,除去一件事,她的心差不多就能安定了。
原本,柳乐还担心韩友元把她那番外人听来定是无比可笑的“剖白”告诉了皇帝,可是皇后既没劝说、亦没告诫她,可见韩友元没说出去。这样,在殿上说的话,就只有予翀知道,只有予翀……
她想:那些话并非假话,若不然,就太对不起禹冲。她宁可舍弃性命,也不会拿自己对禹冲的情意撒谎。可扪心自问,她说的又不是真话,更不是半真半假——那到底算什么呢?
予翀全都听见了,若她还留在他身边,他会如何看她?
再者,她不是早就想清楚了,下过决心了,难道还能更改吗?
柳乐没想到,自己竟又梦见了禹冲:他与她拌嘴了,像每次争吵一样,她赌气进屋,关上门——他自然不会在门外徘徊、求她原谅,她也不稀罕。可是等她生完闷气,得知他已经回家,她的气恼登时又加一层——等他再来,还想她理他!这天晚上她没吃饭就上床睡觉,一夜肚饿,哪能睡得好。第二天,母亲进屋说:“禹冲来了。”
她心里一喜。他自然是来道歉,不然不会是一大早,他的眼睛下,一定也有两团黑圈圈。可她决定先不原谅他,至少不能像以前那么轻易。她磨磨蹭蹭好大一会儿才往外走,却不由自主越走越快,直到一步跨入厅堂。
他转过身——不是禹冲,是另一个——禹冲叫另一张影子遮住了。她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不能让新来的影子走开,因为——她爱他呀。
柳乐泪流满面地醒来。她和禹冲钟情于少年之时,灼灼春光,盈盈笑语,他们有过两年半的快乐时日,她嫁给予翀不过十个月而已!
禹冲常出门在外,算起来,与他相处并不很多,可是怎么?那些期盼、想念、檐外飞云、窗前明月不算么?天涯不就是咫尺?千般意写就八行书,不是已经把禹冲深深写进了她心中?
那么和予翀在一起呢,难道就没有着迷、气恼、伤心、狂喜过?难道二十岁的感情就不若二八年华纯粹?她比不出来——这种东西,岂能上秤称量?
反正,不能让两个人扭绞着她的心,想来想去,惟有一个走字。
这个念头,柳乐不敢向太皇太后透出来,日日只在人前假装,即便如此,她亦不愿告辞回王府。
这天,燕王和谢音徵的三七已过了,太皇太后终于对柳乐下了“逐客令”。她说:“明日是翀儿生辰了,原想着今年要给他过个生日,可如今皇帝抽不出空,我也懒得张罗,还是你回去,你两个在家里,好好给他过一下,可不比到宫里来束手束脚坐着强许多?”
柳乐只得回到王府。
王府里安安静静的,至少她的住处是安安静静的。第二日起床,已经是王爷生辰当日了,大家还都不知王爷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