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乐知道晋王能作出一副谦和的样子,不管怎的,这倒省了她为难,要让她自己解释,真不知该如何说才显得不像是受逼迫。
她说:“晋王爷与我遇到过两三次,我对他的人品很仰慕。——在爹娘看,确实有些突然,不过我们彼此已……已心意相通,这并不是仓促之下的决定。而且,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也想要尽早看我们……”
柳掌奇微笑道:“王爷和你说得一样。他这人的确很好,虽然身份是太高一些。”
江岚犹豫着问:“亲家——计家太太没有生气吧?”
柳乐忙答:“计伯母十分通情达理。我与晨大哥缘分太浅,如今好合好散,固然遗憾,但并无怨怼。”顿了片刻,又说,“王爷也十分同情晨大哥,愿为他设法。”
柳掌奇点点头:“这下我就放心了。让人去收拾你那间屋,你也好好歇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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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里派了几个人过来,帮着柳家干活、跑腿,柳乐知道亦有监视她的意思,她本来也无意出门,每日只在家中陪伴父母。
她回家的第二日,宫里有位太医来为柳掌奇诊病,虽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每年入冬前,柳掌奇身上都不大舒坦,谁知这次才吃过一副药,较之以往便觉得好了许多,柳乐也把心放下几分。
柳图只会傻笑,直到看见王府派来的媒官提亲、问名、下聘一样不缺,才明白不是做梦,猛醒过来,抖擞起精神,知道父母这次拿不了主意,只能靠他这个大哥为妹妹操持了。
他也没拿出新主意,不过是对王府的安排全盘赞同。待媒官讨了生辰八字去,再次来时说:“圣上命人择佳期,十一月初三日是大吉日,但是王爷肩重任出京,虽必赶得回来,未免太匆忙,另还有十一月初九日,亦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夫妻必能天长地久,定在这天可好?”
柳图听了当然说好。一件本来显得异常着急、仓促的婚事,在他看,顿时成了好事多磨——幸而王爷英明,百忙之中还记得以婚姻大事为先,妹妹实在太有福气。
这期间,太皇太后宣柳乐进宫一次,见了见未来的孙媳妇,回来后,又赐了很多礼物。皇太后、皇后依样而行,礼物源源不断送至柳家。柳图不知哪里搞来十数只红漆描金绘着花鸟的大箱子,把聘礼和宫里赏赐之物都给柳乐做了嫁妆。这条小巷子突然多了很多太监、车马往来,街坊邻居自然全都知道了,连邻近几条街的人都跑来看,碰见柳家有人出门,便围上去贺喜,把江岚和严华都惹烦了。她们干脆也整日呆在屋里,只有柳图一人还只管大摇大摆地进出,每日上值一回到家,不问父母,先问妹妹,然后便去清点嫁妆,一件件造册登记。随着院中箱笼越摞越高,他对柳乐也越发恭敬,说话时低着脑袋,连口气都不敢向她脸上呼,弄得柳乐哭笑不得。
“妹妹还记得那个高叔宏?他把父亲的字画还回来了,还又送了两幅,妹妹看,收不收?”一次,柳图小心地问。
“爹爹的巨然还回来了?那我们就收下,多的就不必要了。”
“对,对,我也是这样想。我说不要,那家伙还怪怕的,非得我答应他去吃酒才算。”柳图笑道,“还有刑部那个管狱,上次见的,如今也来攀交情了。他没脸提别的事,只说蒙王爷关照过,送了咱们几坛酒、一只羊。”
柳乐冷哼了一声。
第27章 你可真选了一个好时候。柳乐轻轻说
江岚看无人时对柳图说:“你妹妹说她中意王爷,我总觉得不像。若是真的,她何必特此来说,女孩儿家哪有不害羞的?”
“小声些,”柳图声音压到不能更低,“妹妹又不是大姑娘,这有什么好羞羞答答的,当然要向父母秉明,再说,妹妹也一向是自己拿主意。”
江岚道:“可不是你也这么说,当初她对计家那孩子……若他没有下狱,两个人定是好好守一辈子,怎的突然就变了?”
“那时才成亲一天,计晨便丢下妹妹出门去,大半年不见,情分自然就淡了。再说王爷是什么人,——是真龙的儿子、当今天子的亲兄弟,计晨怎么比得了?”
“你妹妹可不是嫌贫爱富的人。计晨下了狱,他两个和离,她又要嫁王爷,这里面就没别的事?外头人怎么说?”
“这不是谁贫谁富的事儿。娘不是见过王爷,人才不好?——连爹都说瞧着还不错,爹能这样说,就是好得很了。你就别顾虑了,咱是看不到人心里,若能,随便找个姑娘看看,哪个不愿意嫁?只不过王爷没瞧上她们,眼酸罢了。让他们背地里嘀咕去,反正当面绝对没人敢说半个不好。”
“唉呀,两个人又不是成日坐着你看我我看你,门门道道的事多着呢,王妃岂是人人都当得?你说先前与王爷议亲的是谁家的姑娘,谢家?皇太后娘家里的,那才算门当户对。王府那一套咱们见都没见过,乐儿能不能应付得了?”
“当然能。”柳图不急不慢道,“门当户对,四平八稳,虽好,又有甚意思?咱们说句难听话,王爷的一条命差不多是捡回来的,重活一回!这样的人才是看开了,知道要选哪样,也一定会对妹妹好。去了王府,除了王爷就是妹妹,上不用侍奉公婆,下没有难缠的小姑子,比别家媳妇还要好做许多。再说,妹妹不会待人接物,当家理纪?怎么就不能行?”
江岚露出一点笑,但额头还未全舒展开,“他是王爷,将来总要去就藩,无故不能回京里来。千里迢迢,咱们要再见你妹妹可就难了。”
柳图笑道:“娘不必愁,太皇太后最疼这个小孙子,不会放他走的。太皇太后如今又还硬朗,便是她千秋之后,王爷去了外地,娘舍不得妹妹,我带着你们一起去又有什么?我男子汉大丈夫,在哪里不能养活父母妻儿。我也不怕人说我投靠妹丈,他们想靠还靠不着呢。”
江岚笑着摇着头走开了。
计家也往柳家走了两次,一次是送回柳乐嫁计晨时陪的嫁妆:嫁妆一件不缺,仍是用当初那两只樟木箱子装着。
这时衙门已归还了计家在乌桕巷的院房——那一万银子的事并未审出个结果,衙门裁定计晨与计家确不知情,银子是盖园子前就叫人埋在地里的,无从追究;于是,一万两尽数入官,事情便不了了之了。计家又搬回旧宅,没几日,计春也给放了出来,也没有革职。虽然计晨还在关押着,比起前一段,计家的境况已算是好了许多。为此,董素娥和高娴上了一趟柳宅,婉转表示感谢之意。为免除尴尬,柳乐没出来,只江岚陪着她们,两人略坐了坐也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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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世人怎样不可置信,街坊怎样惊异好奇,十一月初九日,晋王府迎亲的轿马还是如期来到南桂巷柳宅门前。
天还未亮,巷子两边三步一岗,列好了两列佩刀卫士;道路中则是乐工和仪仗的队伍,乐工有一十二人,仪仗直蜿蜒出好几条街巷。等到鼓吹乐响起,半城的男女老幼都涌过来了,把本来便不很宽的巷子围得水泄不通,瞧热闹的人想方设法从侍卫身后探出脑袋,挑担卖果子、卖瓜子、卖甜水的有过人本领,怎么挤都不会头晕脑胀,脸上始终挂着笑,喜洋洋地吆喝,手底下也丝毫不乱,再就数小孩子们高兴了,猴儿似的在人丛中钻进钻出。
柳乐在她那间从小长到大、此时布置的纷华靡丽的闺房中静静坐着,一滴眼泪都没掉。听外面锣鼓报吉时已到,她站起身,和家人互道了保重的话,抬手止住哥哥,自己走出门去,跨进镶金裹铜、披挂得红炽炽的大轿,这才合上盖头,随后便陷入了恍恍惚惚之中。
婚礼好似一场鸾歌凤舞、一阵急管繁弦,柳乐只是感到不真切:一时她觉得自己是赴别家的喜筵,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在台上扮戏,再不然是皮匠手里提的人影子;可最让她奇怪的是,和她拜堂的人比她自己更不像真的。
柳乐对晋王本不熟悉,再加上身旁站的这个人一言不发一声不出,她甚至疑惑是不是他去外地还没回来,胡乱找了个人充数。
不去管他。随即她记起这是自己一年内第二次披上嫁衣——二月,十一月,年头和年尾,中间又有多少事啊。这时她去回想,偏偏一件也想不清楚,仿佛叫飘飘渺渺的云雾遮着,只有这两桩婚礼,如云雾中探出的两个山尖,实实在在又不可思议。
拜堂之后,她让人引入卧房坐下。
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她从酉时坐到了亥时过半。隔一刻,屋里的嬷嬷和侍女就告退几名,直退到满室里悄没声的。
巧莺沉不住气了,小声嘀咕:“怎么一个人都不见。”又向柳乐耳旁说,“姑娘你累了就先靠一靠,想不想吃点儿东西?”
柳乐摇摇头,旋即把盖头摘下来。“我不饿,你也歇着吧,不会有人来了。”
巧莺向她脸上一瞧,不觉呆住:“姑娘今天美得我都认不出了。”
“行了,快帮我把这个拿下来,沉死了。”柳乐去卸她那顶凤冠。她戴着实在难受,头上颤巍巍像顶着盏宫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