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才是他。他是早有蓄谋,他一直在暗中看她着急,对她的狼狈了如指掌,等着她一筹莫展。她越走投无路他越高兴,为的是把她捏在手心——他做的这些还不够卑鄙?她怎么能和他做了两个月夫妻却毫无察觉?不是,她也曾疑过的,是他装得太像了,这头夹着尾巴、披着人皮的狼!
可他现在还能如此冷静,她却恨得喘不过气,恨得胸脯一起一伏。不知是不是被予翀听见了她急促的呼吸,他笑着说:“这就恨上我了?没必要,你不是也骗了我?”
柳乐不肯再说话,车内一时悄然无声,但她也听不见车外街市上的喧闹,只顾朝予翀的方向竖起双耳。
“经过那两年,我学会的头一件事便是耐心。”他低沉的声音令她猛一哆嗦。
什么两年——他昏睡不醒的时候?什么耐心不耐心?
“你快让我没耐心了,柳乐。”
面前一阵风,随即身子被他抱起。予翀复又坐下,让柳乐跨在他的腿上,把她环在身前。
“不用怕,我也不将你怎样,毕竟你是初犯,不过我的话还没问完——
“我就是想知道,刚才你哭什么,总不是为我流的眼泪吧?”他抬起手指抚上她的嘴角,摸了摸,又抚至眼边,“笑是假的,眼泪也是假的?我虚情假意的小美人儿。”
柳乐向后闪开身子,“你放尊重些。”
予翀拽她回来,紧凑着她耳朵说:“夫妻间的那种尊重?你可没有给我呢。”
“是你先——”柳乐顿住。有何好辩,向他讨尊重么?讨来的便不是尊重。
“我先如何?”予翀追问,“难道我没事先说过?我记得第一回 就告诉你,若是我的妻子与计正辰说话,我一定会生气,有这事吧?我还记得当时你说计正辰不会戏人妻女,这么说,果然是你去戏他?”
他的嘴始终贴在她耳旁,“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谨慎的姑娘,就算有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也偷偷藏着。怎么回事,实在憋不住了吗?”
“我又不是一个木头人,我不明白朋友会面有什么见不得人,我学不会你们那种规矩。”
“你当然不是个木头人。”予翀轻轻笑道,向她耳朵眼里狎昵地吹了口气。
柳乐拼命挣扎却挣不动,只感到耳上一对坠子来回乱摇,予翀一只手箍住她,另一只手摸到她耳边,轻轻弹了弹那颗仍在摆荡的珠子。“你就是这样晃着你可爱的小脑袋,跑去你前夫跟前,滴溜溜地惹他可怜?”
今日柳乐确是特意选了这对坠子,但也只因喜爱,并没想着它会为自己增加美色。“我若想向人卖弄风情,用不着着意打扮,更不会用你的东西!”她在心里喊道,却不屑对他说出来,只是满心又气又苦。
予翀去摘那只耳坠,一时没摘掉,扯了柳乐一下,疼得她缩起肩膀,没忍住嗳哟一声。他便说:“你自己拿下来。”
柳乐只觉手指发颤,定一定神,方摘了下来,予翀抓过在手里,扭头拨开侧窗,向外一丢,又啪一声合上窗扇。
柳乐爱惜东西,便是此时在气头上,也想着何苦糟蹋了它。若被人捡了还好,可是丢在路当中,八成要被车轮碾碎或叫马蹄踏扁了。
她便直着脖颈,不肯再去卸另一只。予翀也不催,偏头含住了她的耳垂,两手又去那边耳上摩挲。
等他刚一摘掉,柳乐猛地把头一扭,突然爆发出来:“你不要欺辱人太甚。我就是见了前夫又如何,我是不检点,约了他、见了他,怎么样?我也比你光明磊落!怨只怨我没想到你这样的阴暗小人,先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后又捕风捉影,含血喷人。若能再来一遍我还见他,只是做得机密些,不叫你发现罢了。嫌我虚情假意就休了我,再不然杀了我,砍了头都行!”
她料想予翀会大发雷霆,甚而将她推下车去,谁知他的语调还如之前一般:“再来一遍?你以为机会那么好得?再来多少回我也能抓住你,你逃不脱。至于说杀你,那我如何舍得?怎么,在你心里我就那样凶残?是我不够体贴,不若计正辰懂得心疼人?那你也体贴体贴他——从今往后,你哪日会他,他哪日死。”他手上加了力,牢牢扳住她的头,一张嘴却更温柔地在她耳后、颈边流连不去,忽而停下,将她耳垂轻轻咬了一咬,发出几声低低的笑,“你猜对了,我就是狗变的,也从来不怕难啃的骨头。”
昨天夜里,被他闹得急了,她恼得骂:“你是狗变的不成?”当时他没生气,谁想此时突然提一句。柳乐忆起昨晚的情形,浑身又热又燥。
其实车厢里没有烧着炭炉,虽不很冷,也算不上暖和。可能是这个缘故,她的衣衫被解开后,皮肤受了这样凉凉热热的刺激,立即起了一层细栗。
予翀仿佛觉得好玩,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身上轻轻划动,指尖像羽毛似的拂过,燃烧着的羽毛。
“真可惜,不知道你的脸现在是白是红。”他惋惜道,“我以为,你撒谎的时候样子最好看。如今被戳穿了,露出真面目了——兴许还更美?”
回答他的是一阵颤抖。柳乐抖个不住,“别这样。”她双手抓住他钢铁般的手腕,哀哀地求。
“我要是阴暗小人,就做些鬼鬼祟祟的事,何必要正大光明地娶你?既然你心不甘情不愿,就该把你放在樱桃巷,命几个人看起来,岂不更合适,我的小樱桃?”
予翀手掌平平张开,掌心擦着她前面轻轻转动,若即若离。
柳乐难受极了,全身掠过一阵寒战,像风中的花摇摇摆摆,突然向前倾倒,说不出是不是自觉地把自己送入他的掌中。
予翀不客气地收下,拢在掌中揉着玩,不忍释手似的。
“别动,省得我弄疼了你。”他的手一翻,捉住柳乐两只腕子,另一只手仍从背后托着她,俯下脑袋,只用嘴唇去碰。他的双唇细腻、柔软、温热。
为什么车内如此安静?为什么像蜡烛燃烧般细微的声响也如此难忍?柳乐宁可听到他说话。“殿下想我怎么样?无非要我求你,要我跪在你面前,你直接下命令便是,何苦用这不伦不类的法子。”
“倒也不用你跪。”
说罢,予翀起身,把柳乐放在座椅上。
感觉到他一下跪在面前,柳乐大吃一惊,惊惶着要逃开,却被予翀握着腰按住。
她的两只手被他攥住,腿上却也使不出力气,轻易地被他分开膝头。
她感到自己本该是林中一方池塘,水平如镜,谁晓得偏偏冒出了一股泉,池心底翻着水泡泡,荡荡漾漾;时时一道小珠子串成的白线升上来,刚刚升到水面就碎了,散了,无形无状,如话音一样。柳乐咬住嘴唇。
最终,她的眼皮张也张不开,胳膊像两条融化的蜡一般搭在他身上。
“我看你还能不能嘴硬,身子都这么软了。”
柳乐不说话。
“现在还恨我?刚才就没有解一点恨?”
她没有恨他,可是她恨自己。恨自己不恨他,恨自己不自重。
同时,她也明白了,予翀恨她。他平日最多只是冷嘲热讽,从来没有暴躁的话语,从没露出过凶恶的神情,便是刚才发怒时,他仍然是自制的。她怎能想到,这样一个看来清风皓月的人,会藏着这么深的恨。
她恍惚地听他说。
“你听没听过,人一劈为二,也能活。我真想把你这颗无情无义的心劈出来,扔掉。不过你的身子可以留下,她爱我,是不是?”
现在,贴在他身上,透过两层衣衫,她感觉到他紧绷绷、饱鼓鼓的肌肉,感觉到他的皮肤热得烫人,感觉到他胸中烧着火焰般的恨意。因为他爱的姑娘躺在泥土里,而她还好好活着,像只唧唧喳喳的鸟儿,蹦着跳着,享受阳光与风。
可能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看见她穿一条明媚如春的绿裙子,从树林中飞出来时——就恨上她了。
柳乐积蓄着力气。她怕声音又不像是自己的,再三镇定,方才开口:“你既然这样恨我,干嘛不干脆点儿杀了我?”
她听见这问题像一片雪在车内飘荡,最后,他的话音终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一会儿才到了她耳边。
他答得异常平静:“我不恨你,我恨的是你不能明白。”
予翀把柳乐重新抱好,让她坐在他上面,百般恣意起来。
柳乐脑中第一个想法是:街上的人瞧见了会如何想,他们会不会从节日的欢闹中暂时抽身,奇怪地看着这辆在道路正中静止不动的马车。
马车还在动,并没停下来,她松了一口气。眼下的光景实在难挨,她只能猜测车子走到哪里了——小心地穿过闹市,在狭窄的小巷中拐来拐去,嘚嘚的马蹄轻快地敲在河边的石板上,又无声地把泥土搅起细尘;在树下飞跑,在阳光中缓缓而行,一气爬上坡顶,不顾颠簸直冲下来,一路疾驶到城门再折返……她指望马车绕遍全城就会停下,这场磨折就能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