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翀抬手拨开珠帘,走来她面前问:“今天累不累?”
“不累。”
“明日还是早晨去?”
柳乐先看他一眼,看出他并不是要一起去的意思,才嗯了一声。
“今天午饭能多吃了些?”
柳乐愈发不耐烦,含混点了个头。
予翀上前一步,伸手要环住她。
柳乐拧身躲开,防备地看着他,如警惕的鸽子见到鹞鹰一般。
予翀手臂停在半空,难堪地放下:“没旁的意思,先前你瘦了许多,我只想——”
“什么都不行,你休想再碰我一下!”柳乐喊道,“你也可以逼迫我,但不要再说什么我喜欢的话——我知道你那套把戏,拿我取了乐,反说是我自己不自重。我不就是一挨男人身子就软,怎么不自重了?你不是也说了,身子是身子,心是心!不是只有你一个明白这道理。”
她越说越气,干脆回身向床上一倒,把自己摊开。
“还说什么怕留下病根,让我养好身子,就是给你用的!只管来,晴天白日的,正好做事。用不着你强求,也不是你逼我。是我自己不害臊!”
予翀在床沿坐下,并不碰到她,低头说:“我没有那样想,没有什么身子和心之分,你是一整个儿。我很知道你讨厌我。我……绝不再逼你。”
柳乐一骨碌坐起来,欲要下床,又停住:“那殿下准许你的小美人儿告退了么?”
予翀面容黯然:“你真的这样讨厌我?”
柳乐身子挺得笔直,脸直迎到他面前,双眼一闪一闪,冒着火:“对,我就是讨厌你,只要看见你我就难受。”
可是这句话并没有抵去心中的痛楚,她悲愤地说:“我吃你的穿你的就不能讨厌你了?我忍不住!”一瞥间看到挂起的纱帐一角,上面本是小猫扑蝶的刺绣,她得胜般叫道,“连你的猫都讨厌你!”
予翀没再说话,走出屋去。
随即听到他在外头高声命人:“把将军给我寻来。”
“王爷?”
“那只猫!”
柳乐怕他拿猫撒气,急忙跳起,追到院子问:“你要做什么?”
予翀已经不回头地走出去了。
柳乐病好后,自予翀不来,她把猫从巧莺那儿又挪了回来。这时候,柳乐头一个就冲到了巧莺屋子。
巧莺不明就里,见她紧张,赶忙喊几个人一起找。谁知将军神出鬼没,平时满园都能看见它的影子,真要找时却无处寻觅。几个人“咪咪”“将军”地叫了半天,都是无功而返。
柳乐急得很,巧莺问她也不答,只差没有团团转圈;又想猫儿绝对不肯在予翀跟前露面,或许它早就藏好了,这才把心放下一点儿。
可没过一时,小太监李宝喜滋滋抱着猫来了。
“别带将军过来,快放它走。”柳乐冲李宝喊叫。
“可是王爷说——”李宝站在院子门口犹豫着。
“别管他!”柳乐连连跺脚,“你放了猫,我命令你放了猫。快!王爷过来就晚了。”
她一面喊,一面奔上前去接猫,予翀恰在这时走进来,手里端着两只碗——一只碗里盛了牛乳,另只碗里放着猪肝、小黄鱼。
他冷冷地瞥着柳乐,直看得柳乐在他面前停住步子,又退开,他才对李宝点头示意,走出几步,蹲下身。
李宝弯身把猫放在地上,慢慢松开手。予翀拿碗对着猫儿,用哄孩子那种甜蜜的声音招呼说:“来,过来,别怕,我不会伤你。”末了还喵喵学了几声猫叫。
柳乐心道:你叫得再好听也没用,将军要是过去,不是因为喜欢你,是因为鱼和牛奶。你知道它爱什么,知道它还没吃饭,拿这个哄它,好不要脸皮。
将军眼睛盯着碗,抬起一只前爪,在半空摇晃了摇晃方踩下去,这般试探地向前挪了几步,距予翀的距离缩短一半了。予翀十二分地耐心,动也不动,只管用同样的轻柔语调哄着:“好猫儿,来。”
猫终于走到碗跟前,低头去舔食牛乳。予翀的手悬在它脑袋上,等它舔过几口才落下去抚摸它。
猫儿向后一耸身,从他手掌下蹿了出去,连碗也打翻在地,不知怎的嘴里却叼上了一条鱼。
“好猫儿。”柳乐心里说。这下轮到她唇角挂一丝冷笑。
李宝不安地朝猫跑掉的地方望了望,小心翼翼道:“王爷,我再捉它回来?”
予翀站起身:“算了,没用,我知道它为什么。你去罢。”
“等等。”予翀又把李宝唤住,“你去找李烈,我让他挑选了三个人,带着一起过来。”
这一仗,因将军争气,柳乐大获全胜。正自高兴,巧莺来说:“王爷请姑娘出来院子一下。”
柳乐信步走出来,看见予翀身旁站着四名侍卫。四人她都见过,其中那个李烈最熟悉——予翀身边顶得力的人,除去孟临大概就是李烈了。
予翀指指四人,对她说:“以后便换成他们四个跟着你出门,大小事情你都可以命他们做。我已吩咐过,从此以后,他们都听你的命令,只听你的。——意思是说,你看他们做得不好,由你处置,他们的命都在你手里。”
说完,他又对李烈等说:“明白没有?你们须听王妃一人之令,若有不遵,当以死谢罪。”
“是。”四人领命,都向柳乐跪下。
予翀便看柳乐。
柳乐并不疑他的话。她懂得:将来她去哪里,做什么,予翀不会再过问。
“好。你们起来。”她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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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乐与予翀闹翻,王府外的人还浑然不知,王府内的人又不敢调停,巧莺觉得不是个事儿,私下里半劝半激说了柳乐几句:“姑娘要不是拿准了王爷心里有你,怎么敢这样使性?”
“你说我张致,故意跟他撒娇撒痴?”柳乐急了。那天倒在床上喊了那些话,后来回想,心里又羞又恨。那也是叫他逼的,难道就只是“使性”?
“我可没说,姑娘自己说的。姑娘细想想,从小长到大,谁见了姑娘不夸文静,有几个人晓得姑娘是这样冲冲撞撞的性子?也就是最亲近的人——老爷、太太、大爷、二姑娘,禹相公算一个,再有就是王爷了。”
柳乐瞪着巧莺。怎会说到禹冲,禹冲和家人是一般吗,王爷又和他们都是一般吗?
“姑娘不爱听我也要说,除了姑娘的至亲,姑娘在谁面前会这样恣意任性?姑娘与王爷成亲是三个多月,三个月前,王爷惹姑娘不高兴,姑娘也是这般么?如今姑娘与王爷吵闹,不恰是证明姑娘真拿王爷当作亲人了?既拿王爷当亲人,就不该一味伤他的心,先前的事且不说谁对谁错,王爷已向姑娘道了歉,姑娘怎就不能原谅他?”
“他何时向我道了歉?”
“怎么没有?王爷满心都是道歉的意思,只是姑娘不肯受。姑娘想让王爷如何道歉,明白告诉他也好,我不信有哪样他做不到。”
道歉?柳乐想,做了错事才需要道歉,但根本就不是那件事——或另外哪件事,是他这个人。半晌,她说:“我不想要他道歉,什么都不要他做。”
“好罢,反正王爷心里有姑娘,姑娘记着就行。——这么下去,一日一日,也不见面,也不说话,快成陌路人了,哪一日是个了?”
何日是了,柳乐不知道。她慢慢摇了摇头:“你说错了,他心里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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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有云:“终窭且贫,莫知我艰。”是说那做小吏的艰难。有些平头小百姓只听人身在衙门,得个“官”字,便满心羡慕,心想他如何艰难?岂知还有俗语说:“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些小官头顶有层层上司,早就被压得扁了。若手上有点儿实权,趁空还能抖擞一抖擞,倘手上无权,只得无尽的辛劳,薪俸又低,受气又多,还不如布衣自在呢,怎么不难?
沈泊言就是这么一个小官。
他幼年失怙,母亲改嫁,在继父家长到十来岁时,不幸母亲和继父相继病亡,他没有弟弟妹妹,大半的家产是叫继父的族人拿去了,只给他留下了几两银子和一所歪扭的小房。沈泊言不得已失了学,但他宁可挨饿受冻也要买书,又或者在书肆中帮工,为人誊抄、缮写,设法借两本书读,如此苦捱几年,总算对付过来了,登科做了进士。
可惜,名次虽不是最低,但无处——也无钱——打点,别人不选的大理寺主簿便落在了他头上。这时候也有几人来巴结他,他却丝毫没有扬眉吐气的欣喜——倒不是嫌自己官小,是因为世间一无亲人,孑然一身,实在喜不起来。那么该先讨个媳妇?几个心肠热、嘴皮子又活泛的大娘瞧不过去,这边张张口:“虽穷些,但在大理寺做官。”那边自然有人愿意把自己“虽不是一等一的相貌,但身子结实,又有二百金陪嫁”或“虽针线上差些,反正用不着她做,陪一间衣裳铺子”的女儿嫁给他,可是沈泊言都没有答应,后来干脆不许大娘们登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