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今天上午才派人来唤的。”
“你便去了?”
“难道我能推掉?”谢音徵抬眼看了看黄通,反问道。
“我是想她老人家怎么突然有这个兴致。”黄通笑一笑,“还叫了别个没有?”
“没有。”
“与你说了什么?”
“不过是问我平日做的事,说些闲话,消磨时候而已。”
“只见了太皇太后?”
“是,太后并未唤我,我听见皇后陪着她,便没有过去。”
“再没遇见其他人?”
谢音徵终于抬起头,直对着黄通的双眼,略带诧异答:“没有。”
“你听说了吗?你的表兄现在不在京城。”黄通的眼睛在她脸上慢慢转着圈。
谢音徵并没假装不懂他指的是哪个表兄,答道:“今日在宫里我刚刚听说。”
“若不然,你进宫时大概常常碰见他吧?”黄通两眼眯细了盯着她问。
他头一回这么直接地盘问她与晋王的关系,谢音徵心里发紧,仍是平静地说:“小时候确实常在宫里遇见。”
“小时候的事你记这么清?”
谢音徵不发一言。
黄通追问:“长大了就没有遇见过?”
“老爷想问什么时候?”
“最近五年。”黄通一字一字地说。
谢音徵凝神想了一想:“先前在宫里的宴会上时不时能够遇见,后来听说晋王爷病了,有两年没出来,再后来,便是我和老爷一同去宴会,见没见到晋王爷,老爷或许记得?我记不得了。”
“莫非只在宴上才见,单独见不得?先前的事我不知道,光我记得,你自己一人进过几回宫。假若你们两个人都在皇宫里,不是很容易便见到了?”
因为生气,谢音徵的脸狠狠红涨起来。“先前我也算个诗书名门家里的小姐,如今我是朝廷命妇、大夫之妻,他是王爷,都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岂能轻易会面?”
黄通冷笑道:“他那王妃先前也是别人的妻子。”
“王爷已娶了王妃,老爷何必还耿耿于怀?”
“是你耿耿于怀吧,我对他倒一点儿不在意,他不是自称全忘了?”黄通走开两步,回头睨着谢音徵,“不过他要是看见你,兴许又记起来了。”
谢音徵全身一激灵。柳乐也说晋王想起部分事,不过他忘了也好,记起来也好,都跟自己绝无关系,黄通未必是疑这个?不像,他眼里另有一种神情,他是什么意思?谢音徵心里越发惊疑不定,险从神色中泄露出来。
好在黄通转了话头:“太皇太后恐怕对你很不过意。”
“太皇太后一向待我好,为何会不过意?”
“我听闻当初你与晋王爷订亲,是太皇太后的主意,最后亲事没成,你却嫁了我这么个人,太皇太后既疼你,岂不替你亏得慌?”黄通瞪着妻子,同时微微笑着。
这表情谢音徵很熟悉,当他对待下人严厉而自以为宽厚时,就是这副模样,谢音徵知道家里有几个丫环怕他怕得要死,现在,她也有些被吓住了。
“老爷明明知道我与晋王的亲事是我反悔的;嫁给你,也是我同意的,老爷对我有何不满,要这样责备?”她强自镇定地问。
黄通还是与刚才一样的神情:“当初你以为晋王是死定了,才谋划另嫁,要是你有耐心多等一年,如今的晋王妃就是你,——现在后悔了吧?”
“没有。”谢音徵很坚定。
“至于嫁我么,”黄通接着说,“你在谢家多一日都呆不下去,只要能离了谢家,嫁给谁都行,你以为我不知?”
是,嫁给谁都行,但是偏偏嫁了你,我后悔死了。谢音徵又是一哆嗦,怕黄通再多问一句,自己会把这些话全喊出来。
这时候黄通踱开了,没瞧见,也没再顺着说下去,他忽地问:“晋王妃当初不是为计郎中的事来找过你?是你让她去见晋王爷?”
“是。老爷不愿管那些事,而晋王爷素有急公好义之名,因此我建议她去找晋王爷。”
“你不用刺我。”黄通停下,笑几声,说,“我管不管,计郎中迟早都能放出来,你又为别人着什么急?帮个小忙,得个王妃,原来是这么个急公好义。”
他又说:“不过晋王倒没把事情做太绝,我想想,他好像没为难过计郎中,没有想要拔掉这个眼中钉。”
“晋王不是那样的人。”谢音徵轻轻地说。
“或者说他的王妃不是那样的人——吃着东家,想着西家。”黄通眯起了眼睛。
谢音徵不语。黄通的诋毁她并不太在意,她只是感到奇怪,今日黄通大失平日沉稳之态,说话有些混乱,好像很不痛快,甚至说张皇不安也不为过,似乎他正为一件事烦心,所以拿晋王借题发挥。
他到底为什么事不安——奏章被皇帝驳了?他一向总有办法达到目的。受到政敌攻讦?他能有什么政敌,就算有,谁会吓到他?担心他母亲的安康?老太太可能比我还活得久呢。
谢音徵脑子里闪过各种猜测,不过她越来越怀疑和惊骇的是:会不会和柳乐的话有关联?
第81章 她爬起身,在黑暗中悄悄穿上鞋。
正在惊疑之时,忽听见封嬷嬷在外面高声问:“老爷睡下没有?”
黄通答:“没有,嬷嬷请进。”
封嬷嬷笑呵呵进了屋。唯此一次,谢音徵特别喜欢看到她,觉得她的笑容异常亲切,简直像自己的奶嬷嬷一般。
封嬷嬷与黄通扯了几句闲话,又道:“老爷保重身体,在衙门劳累了一日,还是尽早歇息为好。”
“知道了,你去罢。”
“封嬷嬷,”谢音徵急忙唤住她,“明日原说是去看席夫人,我不去了,在家陪老太太,等太医来。明日一早叫人去张府上说一声。”
“算什么大事,明日夫人写几个字,我使人送去。”
封嬷嬷说着走了,谢音徵只好去梳洗,等她回到卧房,黄通在屋中立着,并没有要去洗濯更衣的意思。他说:“我想起明日另有事,一个题本今晚得写出来,恐怕要到很晚,你先睡,我灭了灯。”
谢音徵压住心中的喜悦,只轻轻应一声。
以往偶尔也有这样的情况,往常她心中都很轻松,自己一下子就睡熟了,可是今晚她躺在床上,却一直睁着眼,想着白天听到的话。
很多事她已许久不去想,以为伤疤快要长好了,今日才知道,那里仍是血肉模糊。先是柳乐,后是黄通——黄通算什么?她怕他,可并不怕他虚张声势的言语。但是柳乐,那姑娘嘴里吐出的话像尖刀一样,明明是那么明朗真挚的一个人!可能得胜的一方便是如此——很容易变得残忍。
很快,谢音徵又感到自己不够公道:柳乐一个字也没有炫耀,只不过是问问,虽说问错了地方。不过该让她问谁呢?真是个傻丫头,竟会有那样的疑惑,傻到家了,王爷怎会爱上的?谢音徵撇了撇嘴。
可愈是不服气,心底其实愈肯定晋王当然会爱柳乐,谢音徵很明白自己。她猛然想起,几年前,自己不也是像柳乐那样?那时她亦是明朗真挚,心怀芝麻绿豆大的快乐和烦忧,直到有一日,听见那琴声,看见表哥的神情,她才开始真正感到疑惑和忧伤。
在疑惑和忧伤中她懂得了不少:是啊,表哥爱过一个人,那可怜的姑娘死了,但表哥的心并不会跟着一起死。如今她懂得这些了,她甚至懂得表哥不是一时为琴声所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表哥爱上柳乐,她感到伤心难受,可是心底里也是有点高兴的,不对,是非常高兴。柳乐,多好的一个姑娘,比先前的自己更好。
谢音徵心头蓦地一热:柳乐肯来问她,不正表明柳乐视她为“自己人”,甚至很可能也觉出两人间的相像吗?像归像,柳乐依然是个傻丫头,有那么多不讲道理的疑问,——可是,她敢为丈夫奔走,敢为他人行仗义,敢怀疑早已无人过问的案件不公。
“我敢么?”黑暗中,谢音徵出声地问自己。
“我怎么都忘了?我答应了她,十天工夫,我得找出来。”谢音徵回过神,静静地开始思索。
之前她去过书房几次,黄通的样子似乎不喜她打扰,后来她便很少去。明日他不在家时,想法儿进去看看,说不定能翻出些东西,——至少瞧瞧他躲在书房时都做什么,这会儿,他果真是在写奏本?
黄通的公务,她早就不关心了,封嬷嬷每晚过来瞧一瞧,也是例行公事,要是哪天没来才怪了呢。可是回想起来,好像每一次都是封嬷嬷来过后,黄通会突然想起一件非办不可的事。
封嬷嬷说的话总是那几句,在她听来都差不多,可或许黄通能听出其中的差异?
谢音徵爬起身,在黑暗中悄悄穿上鞋。
天热,值夜的丫环就铺席睡在院子当中。谢音徵听了又听,听见丫环的确睡得沉了,蹑手蹑脚走出来。苍穹上,一道星河静静地流淌着,十分璀璨。她不由仰头望了望,心想:若碰上人,就说太热睡不着,出来赏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