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冷风刮过,寒气逼人。
孟长盈掩唇咳嗽,苍白如雪的面庞浮上一片嫣红。
月台为孟长盈拢拢大氅,担忧道:“主子,此处寒气大,先回紫薇殿吧。”
孟长盈颔首,起身朝亭外走去。
万俟望站在桥面正中心。孟长盈迎面而来,清冽如水的眼睛轻飘飘掠过眼前的人,如一阵轻风擦过他的肩,无声无息。
大氅下摆拍在他小腿上,力道很轻地掠过。
万俟望又嗅到草药清苦的味道,比往日重了些。
每年都是如此,天气越冷,孟长盈的身子就随之越弱,汤药源源不断。
思及此,被暴怒烈火灼烧的那颗心,又悄然酸软了些。
再回头,孟长盈身影正消散在拐角处,再也看不见。
她不曾回头,也不曾给他任何解释,就仿佛他只是个最不要紧的人。她不在意他怎么想。
万俟望咬紧的牙关发出“咯吱”声,骤然快步走进湖心亭,大袖翻飞发出破空脆响。
上好的墨翠棋盘应声碎裂,无数棋子炸开,噼里啪啦像是一阵急雨,落地黑白交融。
万俟望站在一地棋子中,微微喘气,双眼发红,胸中的怒火却丝毫不减。
万俟枭竟敢偷偷来见孟长盈。
他该死。
湖心亭会面后,万俟枭不再露面,只递了回云城的折子。
但他万万没想到,万俟望却一反常态,邀他留下,参加宫宴。
万俟枭直觉他不能私自离开,但若安心留下,他同样也有所忧虑。
小皇帝,想做什么?
还是说,孟长盈当真转头卖
了他,想和小皇帝来个巧立名目,瓮中捉鳖?
不管他作何想法,宫宴如期而至。
“主子……”
月台正为孟长盈梳妆,手中梳子又不自觉停下,怔忪望着孟长盈的侧脸。
孟长盈抬眼,在镜子中对上月台忧心忡忡的眼睛。
她微微一笑,抬手握着月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莫怕。”
手背上温度冰凉,月台眼一热,险些当场掉下泪来。
她反手覆上孟长盈的手,用自己的温度来暖她冰凉的手。
“主子,当真不能换个人吗?”
孟长盈缓缓摇头,目光清明:“这样更稳妥。”
第64章 生门“我比叔父和父皇更年轻,更有力……
夜色中远远传来歌舞丝竹之音,声声入耳。寒风阵阵,裹着萧瑟微湿的冷气扑面而来。
胡狗儿和星展走在廊檐外侧挡风,孟长盈仍以帕掩唇咳嗽不止。
走在前的星展突然停下脚步,孟长盈咳出水色的眼睛对上一双熟悉的茶色浅瞳。
自湖心亭擦肩一面后,他们又是许久未见。
往日朝夕相伴的人,此时遥遥对望,竟有形同陌路之感。
万俟望负手而立,半边肩膀隐在黑暗中。一身威严玄袍,墨玉金冠,龙章凤表不外如是。
只是那一双眼睛,过分黑沉幽暗,多了些令人畏惧的嗜血之意。
他手指摩挲着青金指环,低低道:“娘娘身子还未大好,何必过来?”
语气似乎与似乎无异,但太过低沉,像是压抑着某种未知的危险感。
孟长盈勉强止住咳意,含着水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清亮如星,苍白脸庞上带着病态的嫣红。
“既是送别北阳王,我自然要来。”
万俟望长眉微扬,浓黑长睫下半遮的眼瞳闪过一抹流光,语调怪异。
“我还以为,娘娘等着叔父兄终弟及的承诺呢。”
孟长盈眉心微蹙,想起来这是万俟枭在去年春社说过的混账话,不知万俟望是如何知晓的。
星展闻言,立时愠怒喝道:“小皇帝,你休得无礼!”
即使万俟望之威势早已不同往日,星展对他依旧不假辞色。
万俟望直视孟长盈的眼神没有一丝晃动,在星展怒喝之后,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整个人从暗处跨入明亮灯烛下,那只被遮住的绿宝金珠现身,微微摇动。
“兄终弟及,哪里比得上父死子继。”
万俟望嗓音沉晦喑哑,每一个字眼都仿佛被砂纸打磨过,钻入耳朵带来令人颤栗的粗野感。
周围宫人侍卫无数,尽皆垂首低眉,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听不见皇家秘辛。
星展也傻眼了,回头去看月台。
月台紧紧皱着眉,眼中暗含敌意,面带愠色。
孟长盈嘴唇微微张开,一时哑然:“你……”
“我比叔父和父皇更年轻,更有力。”
万俟望嘴角含笑,眼中凝聚的风暴却近乎癫狂,落在孟长盈身上时,却又轻柔。
“只要你肯给我一点甜头,我就很听话,这样不好吗?”
万俟望总是野心勃勃,生野狂放的,像野狼,像雄鹰,像狂风,像草原。
他的骄傲与生俱来,那是与自然共生血统中蕴藏着的无穷力量。
从前他的伏低做小,只不过不得已而为之的表面功夫。而今天,生于北关的小狼低下他的头颅,真正地放下他的骄傲。
可四周一片死寂,冷风呼呼刮过。
孟长盈低头轻打了个寒噤。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许久。
她再抬眸,眼中已是一片漠然,热情野性的关北在这里也要落下鹅毛大雪。
“革旧鼎新,汉治天下。‘父死子继’该用在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坐上皇位只是开始,坐稳皇位才是本事。”
万俟望横冲直撞的感情汹涌冲进门口,迎接他的只有一句冷淡的训斥。
他以为他长大了,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权柄的帝王。
可在孟长盈眼中,他或许还是七年前那愚蠢又野蛮的部落小子。
孟长盈言罢,再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越过他离去。
言尽于此,这是她给他最后的忠告。
宫宴大殿,暖香熏人,温暖如春。佳肴美酒,管弦雅乐,甚是醉人。
可万俟枭自从入座后,便一直暗含警惕。
小皇帝若想动手,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
万俟枭目光一直隐晦地在殿中来回,直到孟长盈云淡风轻就座,他提心吊胆的心情不知怎地,稍稍放松了些许。
只是没过一会,万俟望也回来了。
看他居于高座,眼神如狼逡巡,虽说没有流露出什么异常,可万俟枭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酒过三巡,万俟枭面前的酒都冷了,也不曾入过口。
躬身行过来的宫人小心为他换掉冷酒,再摆上一壶温酒。万俟枭随意瞥了一眼,正待收回目光。
忽然察觉到什么,背后汗毛过电般一竖。
那只金壶下,露出米粒大小一点白。
是密信!
若不是墨色漆案,他恐怕还难以察觉到那一点异常。
万俟枭心头跳得厉害,眼神不着痕迹地朝四周转了一圈,没有任何人给他任何暗示。
他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手掌在下裤边上擦去冷汗。
假借倒酒姿态,悄无声息地摸上那点白,再一点一点将细软绢布缓慢拉进宽大的袖口。
成功了!
密信就在他袖口,是在此处查看,还是寻个借口离开再看?
万俟枭只犹豫了短短两息时间,还是决定立刻就看。
他可不敢独自离开。
说不准这也是小皇帝的陷阱,只待他一离宴,便要在隐秘处捉了他,亦或是杀了他。
定下心思,万俟枭又举目看向高台。
万俟望仍是最开始那副样子,嘴角带笑,但眉目沉郁。
孟长盈也是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不同。
但让他在意的是,总是护卫在孟长盈身边的胡狗儿不见了,星展也不在,只有一个月台正在为她布菜。
万俟枭心思乱转,手撑着头作困倦状,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快速拉开绢布,上面只有歪歪扭扭八个字。
“阎王索命,生门在上!”
看清字迹的一瞬间,舞乐鼓点骤然急促,胡姬纵情欢舞,不少胡臣跟着鼓点抚掌而笑。
而万俟枭额头针扎一般刺痛,逼出一片水淋淋的湿汗,瞳孔刹那间紧缩如针。
他纵横战场多年,得太祖看中,成宗赏识。在孟长盈手中亦能扩张势力,如今更是成长为万俟望的心腹大患。
万俟枭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即便看不透孟长盈,也能大胆与她合作,刮取好处。
千钧一发之际,他福至心灵。密信中的“阎王”必是小皇帝,而生门该是孟长盈。
可若当真如此,这信又是谁写给他的?
绝不会是小皇帝,他既动了杀心,何必打草惊蛇?
难道是孟长盈,可她给个提示已然仁至义尽,又何必以身试险?
依孟长盈的智谋,想卖他个好,救他一命,绝对不必牵扯上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