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衣袖上的木质调香气冲淡了血腥味,万朵忍着痛才没叫出声来,但脸全皱在了一起。
他见了,转头质问:“120怎么还不到!”
被问的武生身子一抖,摸了半天想起手机不在身上,赶紧跑去后台,过了一会儿又跑回来,说:“120在门口了,马上到。”
师姐看了看时间,小心建议:“不如先去后台吧,方便休息。”
程寅沉着脸没应,低头交待万朵:“自己按着。”
师姐脸色讪讪,不好看。
万朵抬手到半空,找不到位置乱摸,他抓着她的手,按到自己的手上。
动作一点都不温柔。
万朵抿了抿唇,满腹委屈。
低着头刚要往后台走,下一秒,他弯腰,将她一把抱起。
一阵眩晕感袭来,万朵完全来不及拒绝。
被这么多同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万朵不好意思,小小地挣扎了一下。
“别动!”他语气冰凉。
“……”万朵抗议:“我是脑袋受伤,又不是腿!”
“哪儿受伤都不行!”
“……你怎么不讲道理?”
他下颌线紧绷,声音比刚刚更冷了几分,“再不老实信不信我把你关起来。”
“……”
万朵自然不信,但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一时间,委屈、难过、自责,像大山一样压过来。
走在前面的师姐一边假装没听见小两口吵架,一边迅速找了个僻静的废弃化妆间给他们临时休息。
说是废弃,其实就是放了些道具杂物。这化妆间原本给VIP演员用,后来因为太小被VIP们嫌弃,就改当杂物间了。
万朵坐在椅子上,看见化妆镜里的人,才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恐怖。
半张戏脸,半张血脸,都能演聊斋志异里的女鬼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拎着箱子过来,干净利落的止了血消了毒。
万朵脸上,从眉骨到额头豁开一道长口子。救护车上的针不是美容针,女医生看了看小姑娘漂亮的眼睛,建设尽快去医院缝合。
送走120医生,化妆室只剩下二人。程寅拿了万朵外套和背包,就要带她去医院。
万朵坐在椅子上,没动。
“还有半个小时就开演,有不少观众已经等在外面,我要是现在走了,没人能替我。”
“那就取消。”程寅说得毫不在意。
“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又不是取消一次饭局。
“不过一场戏,损失我来承担。”
万朵吃惊地发现,他在说这话时,和季明珠称他们为戏子时几乎一个语气。
轻慢,不屑。
见她还是不动,程寅走过来拉她,“你现在要担心的是你自己。”
万朵甩开他的手,镇定说:“我现在没事,我能演出。”
没想到她会甩开他,程寅一怔,手僵在半空。
他收回手,心头陡然涌起一股烦躁,“怎么没事,再偏半寸就伤到眼睛了!”
“你那是假设,”万朵拒理力争:“事实是我现在很好。”
“可谁能保证下一秒!”
程寅看着她额头上血红的口子,心底的燥意愈加强烈,可还耐着性子解释:“我告诉你什么是事实,事实是我早上把你送出来时,你还是好好的,而你现在脑门上顶着一道大口子。你昨天刚献了血,身体本来就虚弱,要是再受了什么伤,会很麻烦。”
麻烦?
他终究还是说出心里话了?
怕她受伤,是怕给他添麻烦吧?
万朵悲伤地看着他,蓦然想起许多年前,爸妈不让她当武旦的时候,也曾这样说过——
爸妈总要老去,万一她伤了残了,谁能照顾她一辈子。
谁能?
谁都不能!
武行极易受伤,连保险公司都不给投保。她是罕见的熊猫血,更加不适合武旦。
可她是真的喜欢啊!
二十多年她只做了这一件事,天天练功一日不敢落下,为的就是对得起舞台、对得起观众,对得起传承了六百年的昆曲。
毫无征兆地,眼泪簌簌而落。
万朵闭了闭眼,冷静道:“是没人能保证,但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我因此瞎了或者残了,保证不拖累你,总可以吧?”
程寅一听,立刻沉了脸:“你什么意思?”
万朵泪流满脸,却依然仰着头看他:“我们离婚。”
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砸重重砸在二人之间,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程寅看着她,眼神黑得像是无法稀释的浓墨。
万朵从没见过他这样阴郁地看着自己,一瞬间,觉得他们的婚姻完了。
也好。
成全他和他的青梅。
他不必在南北城来回跑,不必背着她送小青梅礼物。
她本就平庸,能和他结婚已是三生有幸,如今完成任务,该退场了。
他眯着眼睛,眼神发狠,沉声反问:“你再说一遍?”
“我说离婚,”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得仿佛一吹就断,却字字清晰,“随时,都可以。”
然后听见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
“你休想。”
程寅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离开。
万朵混沌的脑袋还没明白你休想指的是休想离婚,还是休想演出,就听见门被“砰”地一声关上,接着又“咔哒”一声被反锁。
她怔了三秒,匆忙跑过去按门把手,却怎么都按不开。
真锁了!
程寅竟然真的,把她关起来了。
第66章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只想……
万朵简直不敢相信。
长这么大,从没被人关起来过。就算是夫妻,他也没权利限制她自由!
只是衣服和包都在程寅手上,手机又在包里。
“程寅,你干什么?”她用力拍着门板,哐哐的响,“放我出去!”
“不行,”门外男声低沉隐忍,“你在里面好好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
“还不够。”
门外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远,万朵急了,哭喊道:“程寅,开门!”
可没人再应。
脚步声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台传来的锣鼓昆笛声。
万朵望着光秃秃的门板,泪如雨下。
其实程寅并未走远。
他站在走廊拐角,同样盯着这扇门。
有人听到这边动静,想过来看看,一见程寅冷峻如山的身影,脚尖直接掉头,仿佛再靠近一厘米都会冻伤。
他单手拿着她的外套和包,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拨通高团长电话。
挂断后,又打给了季明珠。
处理完事情,他揉了揉眉心,靠在墙壁上。与其说让她冷静,不如说是他需要冷静。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她不对劲,他也不对劲。
以前,无论是面对吹毛求疵的合作方,还是阴险狡辩的对手,就算泰山崩顶也能冷静自持,不会这样失控。
为什么?
不清楚。
在剧院门口,看见她一个人下车,车门关上的一刻,他就改了主意。
他们相处的时间本来就短,这样难得的假期不想分给别人。
于是,他给季明珠打了电话,安排别人接待她在南城玩。
停车之后,打算去后台找她,结果被保安拦住。
售票处冷清无人,他闲来无事,买了一张戏票。
和售票员随意聊了几句,知道今天的票卖出去的不多。
离演出还早,他在附近转了两圈,回来时听见锣鼓声,乘工作人员不注意偷偷溜进了观众席。
台上十几人正在走台,他一眼认出了万朵,一身青衣,动作轻盈,袍角翩跹。
他不喜欢看戏,就只盯着她一人看。有她在,其余人都是背景。
她突然停下动作,其余人也同时停下,惊悚地看着她。
程寅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她转过头,半张脸都是血。
那一瞬间,脑海里播放的竟是他站在手术室门口,满身是血的大夫出来,走向他……
冷汗立时下来了。
从没这样过,大脑一片空白。
还是身体先作出反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冲上台去。好在只是外伤,他稍稍放下心来,可接下来的事,完全匪夷所思。
血暂时止住,因为没缝针,稍不注意就会继续流。万朵竟然拒绝立刻去医院,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熊猫血吗?
他抬腕看了看时间,心里做好打算——如果还不听话,扛也要把她扛到医院去。
缓缓插入钥匙,转动锁心,又缓慢地按下把手。
门开的一瞬,他看见万朵就站在门边。
不哭不闹,冷静自持,只是睫毛湿润,眼尾通红,脸上泪痕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