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砂蓝那女人,真真假假让人分不清楚。
自己传她死讯是假,白蛮部传出来的也未必是真。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都想让她“死”的时候就死了?砂蓝若是半点后手都没有,如何镇守白部十余年。
只有那个平平无奇的吕鹤迟,千里迢迢跑来西南,平白被卷入纷争。
穆成礼已到,这仗很快就打完。沈鲤追甚至已经做好准备,看吕小妹哭着背条尸体回来,埋到山上立块木牌,自己也就大发慈悲给她提个字,上书“吕氏女鹤迟,因倒霉透顶亡于此处”。
当白部陷入苦战之际,后方传来鼓声。
雁翅翎与本应“死去”的砂蓝皆被发跣足,兽血绘面,麻衣兽皮外罩骨甲,虎狼头颅为顶帽,亲手执锤。传音战鼓彼此相合,声震山谷,回响不绝。
“鬼主回魂,巫鬼亲临!”
砂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病弱之态,身姿遒劲有力,击鼓不停。
“阿姐……这鼓声响了好久,她竟有如此耐力。”
连墓志铭都被人想好了的吕鹤迟,作为砂蓝随军医士也到了战场。正在营帐之中跟小妹一起倾听这鼓声,遥望着传来的方向。
吕遂愿未曾见过打仗,有些恐慌,又有些激动,心脏突突跳。吕鹤迟本想将她留在王庭,却又怕那边也不安全,便与煞罗枝商议送愿儿先回长山寨,被吕遂愿听见,一口回绝。
“阿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绝不分开!你送我回去,我就自己跑回来!”
滑蒙对吕遂愿喜欢得很,拍胸脯保证一定护她安全,这才跟着吕鹤迟一同住进营帐。
吕鹤迟把救命金丸和熬煮药材早早备好,因鼓声而心神震震。
若是以往康健之躯,对砂蓝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可现在的她却如风中之烛,完全靠着一口气在勉力支撑。
“鬼主母莫,可愿一赌?”
听她详述缘由,雁翅翎沉吟片刻,“我敢,而你真的敢吗?若是无能为力,我阿弥无论死于毒发、昏睡亦或死于黑部之手,都与你无关,我或可留你姐妹一命。你若是赌错,死怕都不够啊。”
她言下之意,你本可以什么都不做,活命的机会却还大些。
吕鹤迟又岂能不知?
但是,这位前无古人的白磨使部女部首,就没有机会了。
雁翅翎又岂能不知?
以净水冲洗身体数次,在患处敷以解毒药帖,再用鬼面鱼面油涂抹。做完这些,吕鹤迟与众人静静地等待。但直至深夜,砂蓝鬼主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小腹和腿根却因为未清的余毒而抽搐,脸孔上露出扭曲神色。
“吕鹤迟,这真的有用吗?!你可知没有黑神散与冰花散,鬼主会多痛苦!”煞罗枝紧紧扣着吕鹤迟手腕,咬牙切齿地说。
“我知道,毒已入体,剧痛难耐。”
吕鹤迟抿紧嘴唇,一动不动盯着砂蓝的面容,煞罗枝还想说什么,看着她的表情又放弃了。只是把牙关咬得死紧。
雁翅翎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吕鹤迟知道,她随时都准备好割开自己的咽喉。
转机在黎明将来之前。
伴随轻如吐息一般的呻吟,鬼主砂蓝微微张开双眼。
那声音太轻了,雁翅翎甚至以为是幻听,知道听到女儿叫了一声“母莫”,她才脱力一般跌坐在地。
吕鹤迟闭上眼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手心的汗悄悄擦去。
她赌对了。
毒物并非来自西南,而是东南。
西南之毒大多产自山林树木,而东南却藏在深海。
在师父道观所在之处,靠近海边。吕鹤迟初来乍到时,因不熟海产风物,曾被某种海鱼黏液沾染手臂,立时清洗放血,红肿疼痛近七日有余才逐渐消褪。
她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有意记录当地医事、道地药材,有药理自然也就有毒物。
砂蓝的那一盒面油,令她灵光乍现。
既然如此稀少的鬼面鱼油可出现在此处,那么东南之毒也有可能出现在此处。吕鹤迟所见已经是毒性稍有减退的症状,虽然与本地之毒极为相似,但根据医案记录,却更加贴近她曾见过的“毒纹海线”。
身躯如长蛇,有白色双线,其背鳍之刺有奇毒,即使晒干磨成粉末依然毒性强烈,所以被叫做毒纹海线。东南各地县衙都明令禁止捕杀买卖。
它的毒状便是肤色青黑,肿胀,持续剧痛抽搐。需及时扎紧患处挤出毒血,以净水冲洗,以海月芽、紫苏煮水大量饮下,并以消肿镇痛方涂抹在肿胀之处,一直坚持到青黑色转淡、剧痛消失。
砂蓝是在小产后为清洗女阴时中毒,下在煮制的洗汤之中。被汤水稀释后毒性减轻,并不致命。
但这只是开始。
凶手想要也许不是砂蓝死亡,而是沉睡。
受孕,滑胎,清洗,然后才是真正的“毒”——为了压制剧痛的方剂,医官不得不连续几日开具镇痛之物,在鬼面鱼油的催发之下,这些药便以倍数生效于砂蓝身体中,日日叠加,从此一睡不醒。
如果吕鹤迟猜测方向正确,只要洗去身上残留的面油,不再使用止痛方,而是以鬼面鱼油催发解毒剂,然后静待残余毒性“唤醒”砂蓝。
“已过十日有余,鬼主体内的残毒之痛应比最初有所减轻,停用鬼面鱼油,也可适当用些黑神散压制。只是虽不致命,但对肉身经络伤害甚大,需内服外用好生调养。王庭医官应比我更精于此术,鹤迟不敢落方。”
鬼主砂蓝露出一丝笑意:“可王庭医官却分辨不出何物何毒。”她因抽痛而微微皱眉,“就让它痛着吧,警醒我这次栽在谁的手上。”
她与雁翅翎深深对望一眼,有些话已经心知肚明。
“吾必当重谢吕姑娘,只是此时仍有一事需请吕大夫帮忙。”
第一件,是对砂蓝苏醒一事暂时缄口不言;
第二件,是让砂蓝在大战时以康健之姿出现在军士面前,即使大损心肺气血亦不可惜。
鬼主现身,破薨逝谣言,壮己方精神,损敌方士气,白部初战大捷。
代价是砂蓝因余毒之痛和强吊气脉反噬,虚汗淋漓,气喘嘶声,在营帐中险些力竭而晕厥。
但她眼中锋芒锐显,狂意仿若嗜血野兽,“吕姑娘!可看到我白部勇士之英姿?我砂蓝从不畏死!即便死,也要用敌人血肉做吾安睡之卧榻!”
她哈哈大笑,咳出一口血来,被吕鹤迟按住顺气再喂入一颗药丸。
“鼓声隆隆,响震山谷,我不懂战事,也闻之振奋。”吕鹤迟说,“我当初执意一赌,就是为了见识鬼主砂蓝如何令敌人闻风丧胆。”
“明日我披甲上阵,定取黑部头领首级!”
她的身体已经耗尽力气,别说披甲,怕是起身都困难。此刻因过于亢奋而不愿躺下休息,雁翅翎都拿女儿没办法。
原是让她醒,现在却只想让她好好睡。
吕鹤迟把送服汤剂送到砂蓝面前,“‘女部首自吾起’,鹤迟只希望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万不可一世而终。”
砂蓝气喘吁吁,沉默片刻。
“你是鹤迟行走至今见过唯一一名女首领,若因砂蓝鬼主一统西南声名远播,而后开始有了东南的女首、东北的女首、西域的女首,中原的女首,那该有多好!”
砂蓝噗嗤笑了,对雁翅翎说:“母莫你看……这女孩子胆子大得很,什么都敢说!让中原的天子听见这还了得?”她笑得咳嗽,盯着吕鹤迟,“可我喜欢,便听你的。”
喝了药汤,终于是乖乖躺下了。
看砂蓝闭上眼睛,呼吸渐稳,雁翅翎和煞罗枝才松了口气。
“我发现你这个人啊,讲话颇有一番门道。”煞罗枝守在部首营帐外,就着篝火饮酒。
为防夜袭,白部虽大胜亦值守森严。山雾和滑蒙顺手抓了林间鸟禽,沾了盐与酸浆,给吕氏姐妹吃个新鲜。
吕鹤迟咬了一口烤得刚好的鸟腿,因佐料的新奇味道而张大眼睛:“好吃呢!”跟山雾说完又跟吕遂愿说,完了才看向煞罗枝,“啊?”
煞罗枝把自己那份也递给她,看她不客气地开心收下来,忍不住眯起眼睛笑。
“我是说,你讲话时好像也不怎么使力气,为何会那么让人听话呢?”
吕鹤迟摇摇头:“没有啊。”
“怎么没有。话头不软不硬的,越是强横之人,碰上你越是没有办法。”自己啊,鬼主啊,好像都被她几句话就讲服帖了。“你可不得了。”
吕鹤迟一边吃一边皱眉,“我若是那么厉害,怎么还是被你挟来?”
煞罗枝站起来,行大礼:“给吕姑娘赔罪!”山雾和滑蒙也“给吕姑娘赔罪”,吕鹤迟急得拍她脊背,“你喝多了你,快快起来!”
她还当煞罗枝是多么生人勿进,结果喝多了顽皮起来也如吕遂愿一般。
吕遂愿去扶滑蒙,不知怎的两人开始玩起摔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