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节笑了:“别啊,你说。紫极大帝来了要劈死你,我都保你不死。”
吕鹤迟刚要张嘴,听左符报:“卫王殿下到。”
看地上一堆染血的净布和崔玉节刚裹好的伤,穆成礼沉声说道:“害总司使旧伤复发,是本王考虑不周,向总司使赔罪。”
身后的匡瑞也心不甘情不愿地拱手作揖,“……匡瑞也向总司使赔罪。”
一看这俩人来,崔玉节这嘴又活过来了:“哎呀,怎能让殿下赔罪。小伤而已,‘下官’这胳膊废了就废了,无甚可惜。”
穆成礼“咳”一声,又转向吕鹤迟,称赞道:“没想到吕姑娘竟会医治金疮之伤,实在难得。若有此术当可坐诊医馆,为何要行走江湖呢?”
“殿下过奖。只是会,并不精。凑巧可急救而已,哪里能够坐堂。”吕鹤迟对这位亲王并无恶感,比起以往遇见的多数官吏,他对平民十分亲和。
“鹤迟随师父走方行医,平日主为妇人女子看诊,与她们方便些。”
匡瑞轻蔑“嗤”一声:“……那总司使可真是看对了。”
又来了。崔玉节想。
讥笑他是宦官,不男不女,翻来覆去就是这些玩意儿,一点新意都没有。
吕鹤迟正给他搭脉,他忽然觉得手腕上一紧。往常崔玉节不会在意,习惯了。可吕鹤迟好像很在意。她的在意就让崔玉节有些在意。
是终于真切地意识到,即便外表看不出来,他也与平常男子不同了吗?
做沈鲤追的时候,他很少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也无人处处提醒他与旁人不一样,吕鹤迟也没拿他不一样。
所以他觉得很好,以致于让他有一种错觉和天真的期待。
缺了胳膊没了腿有人不在意,眼睛瞎了也有人不在意,那不能行人道或许也有人不在意呢?
“总司使刚才说的话,算数吗?”吕鹤迟轻声问他。
紫极大帝来了要劈死你,我都保你不死。
他点点头,“算数。”
吕鹤迟回头看匡瑞:“这位贵人,为何这般看不起妇人?”穆成礼要呵斥匡瑞,但吕鹤迟没给机会,“你也是妇人生的,不是从男人腚眼子里掉出来的。”
“这小女子怎么说话的?!敢骂老子?”
“你骂我我就骂你。”
“我哪里骂你了……!?”
“你借妇人骂别人就是骂我。”
“都住口!”穆成礼听不下去,“这般言语粗鄙,成何体统!”
崔玉节缓慢悠长地“哎~”,好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别住口呀,原来这位副将刚才是在骂我啊,本官一时没听出来呢。”
“对啊,骂总司使就骂总司使,不要不敢骂他反而捎上旁人。贵人若不会,我教你。”
崔玉节不可置信地看着吕鹤迟。
吕鹤迟不为所动,继续一字字教:“贵人就说:总司使胯下无根,哪里比得上咱?咱浴血沙场、保家卫国、一身武勇、生死无惧——”
“吕……”崔玉节从牙缝里挤出个音。
“还不就是因为咱长了一根且粗且长的鸟吗!他可没有呢!没有这鸟,哪来的阳刚与血气?软弱无能、胆小怕事,就算三箭连珠又如何?咱有鸟啊,金枪不倒、左拥右抱,还可妻妾成群、百子千孙!
“咱的鸟强,咱就是男儿中的男儿!打不过骂不过,咱脱下裤子亮出鸟儿来,什么敌人都要倒退三里,叫咱一声爷爷饶命!你就说是不是,总司使!”
她嗓音低,却越来声越高,最后一声差点要破音了。
暖帐内一片寂静,吕鹤迟柔声问道:“贵人可学会了?”匡瑞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开开合合却说不出半个字。
忽然听得帐外煞罗枝毫不掩饰的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掀开帐帘时偏又面若沉水,向穆成礼行礼:“白部勇士们等着卫王殿下亲笔点将,赐下奖赏。”
穆成礼深吸了一口气,对崔玉节说:“本王自会约束属下不可口无遮拦。也请总司使谨记,莫要仗着天子恩宠行事太过。”
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吕鹤迟,似是警告。
“殿下要是想约束,早该约束了。”崔玉节是绝对不肯吃半点儿亏的,同样盯着匡瑞,杀气不掩:“不然下次可就不是三十军棍了事。”
等人都走了,他看吕鹤迟:“你是真,敢,说。”
他出身高门,即便意外落魄到了崔宝盒那,也为入内侍司而日日请教习经典礼仪,半刻不曾马虎。别说骂人,就是这辈子听的“鸟”都没有今天多。
她这个人,应当不在意他身体残疾的。
可也有点太不在意了!
鸟来鸟去,她是不在意谁残不残疾吗?!她是一视同仁地不在乎在场所有人!
“张口第一句,就够劈死你的。”
吕鹤迟帮他把衣服披上,望着他,“总司使,要说你的可不是刚才那些。”言外之意,还没轮到你。
“你还没骂够?!”
吕鹤迟看他半天,叹了口气,把药箱收拾好,“等下请医官煎两副药备着,民女告退。”
见她要走,崔玉节脱口而出:“你上哪儿去?”
“总司使还有何事?”
在脑子里快速过一遍,他找到合适的借口:“等会儿吧,先别出现在穆成礼面前。”
“堂堂亲王,总不至于拿我这个小小平民出气吧。我看卫王殿下也不是心眼儿那么小的人。”即便现在,吕鹤迟也还是觉得卫王殿下人不错。
“哈!”给崔玉节气笑了,“他不是,我就是了?!”一生气要拍案几,忘了伤口,疼得又龇牙咧嘴。
“怎么又……!”吕鹤迟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又折回来。
看她重新坐在自己面前,他忍着疼说:“你才见过他几次,哪知道他心眼儿小不小?”
“那总司使说,卫王殿下为人如何?”吕鹤迟擦干净手,把暖帐里备好的瓜果拿到面前,每样都剥几个。
“不怎么样!”
“嗯,好。”
吕鹤迟不接话茬,崔玉节也不说了。听她剥荔枝,把荔枝壳扔进炭炉里烧。好像回到不久之前,他躺在那药局的破烂厢房里,她在旁边写医案。
“吕鹤迟。”
“嗯?”
“你年岁究竟多大?”
有些疑惑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吕鹤迟还是略有些得意地回答:“虚长总司使两岁。”
向来稳重的女子,笑容里因这一丝得意而显得活泼起来。崔玉节从鼻子里“哼”,“两岁而已,就敢拿我当你阿弟。”
“那可没有。”吕鹤迟摇摇头。“你要是我阿弟,早被我打哭了。”
“吕——!”
剥好的荔枝放在他面前,“总司使别吃太多,会上火的。”吕鹤迟站起来拎起药箱,“若是再发热毒,就请左司使去叫我来。”
恭恭敬敬地行礼,走了。
左符一直抱着换洗衣裳等在帐外,见吕鹤迟出来,拊掌三声,面无表情地掀开帐帘进去。吕鹤迟不明所以,只听崔玉节大声抱怨:“她怎么这样会气人!我就是死了都别叫她!”
夜里子时,正发着热毒的崔玉节睁眼就看见吕鹤迟。哑着嗓子说左符:“你也想气死我!”
第21章
吕鹤迟是在点灯熬油地看白磨使部巫医记事时,被左符请来的。砂蓝和煞罗枝都帮她搜罗许多西南医药典籍,只是绝大多数都用白磨使部文字撰写,吕鹤迟看不懂,需要有人译文。译文者不在时,她就先捡出自己能看得懂的,但凡与美人入夜有一点点接近的药草记录,便摘出来记下待日后验证。原本她寻找美人入夜并没有那么急迫。辞别师父,从岭南出发再到此处,打听到类似药草便去确认,走走停停已近六年,可以说一无所获。她甚至已经做好这辈子都找不到的准备。相关记载太过虚无,母亲的试药手札里也只是提及其为上古珍草,是风凝月露配方里重要的一味。没有它,风凝月露不成剂。是的,崔玉节曾经服用过的风凝月露,并不是完全的风凝月露。只有毒性,没有药性。偏偏这一味缺少的剧毒,却能将其调和为真正的圣品良药。吕鹤迟一边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一边又感慨毒与药的一线之隔,在这张禁方里竟体现得如此分明,又如此模糊。所以它才成为禁方被封存在典籍中,而没有流传于世吧。她甚至不得不佩服父亲的毅力,从众多真假难辨的古方里一一试炼,最终寻出尚能存世且确有功效的几张。这聪明才智与执念但凡没有用错地方,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崔玉节就站在自己面前,她得尽快了。旅舍门外传来左符轻声询问:“吕姑娘可还醒着?”吕鹤迟掌灯去开门,大概已经知晓发生了什么:“他起热了?”“是。打扰姑娘了。”左符点点头,“在下虽也略懂一些处置之术,但总不及医者。见吕姑娘房内仍亮着灯,特来相请,还请姑娘海涵。”吕鹤迟点点头,“烦请左司使先备下净水手巾,我即刻就来。”回房收拾几样东西,给吕遂愿留了张字条,掖好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白磨使部王庭内为贵宾准备的旅舍,虽比不上山客来馆奢华,却也占地广阔。吕氏姐妹的客舍与朝廷官员相隔尚有些距离。左符提着灯等在楼下,两人一前一后向崔玉节客舍走去。除了颜色,左符官服与崔玉节没什么不同。听闻这是天子自宫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