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越清重被打压时,有人讥讽他称“越无薛,不成器”。但越清重毫不在意,反而遗憾“未能得薛兄半点慧质,可叹一腔抱负仅得三分”。
然而这“三分”,却足够让“上大喜”。
只是沈鲤追觉得,李栾不会这么容易让他入京。跟薛仁则斗了半生,万一再加上个越清重,他这一手遮天的权相要不要当了?而且现在两家还打算联姻,亲上加亲。
越清重并非结党营私之人,应是觉得薛家能是女儿的好归宿而已。
李栾可不会这么想。如果说他不打算用点手段,沈鲤追把脑袋拿下来给他当球踢!
至于薛仁则与李栾为何不合,除了政见不同,还因为一个人——崔宝盒。
崔宝盒与李栾互为踏脚,一路相携,一个曾官至太尉执掌兵权,一个贵为宰执权倾朝野,之后闻乾成为崔宝盒的弃子,而崔宝盒最终也成了李栾的弃子。
将来的某一天,“崔玉节”终将也会成为一颗弃子。
无所谓。
当决定成为“崔玉节”的那一天起,他就选择了成为“棋子”的命运,看到自己的终局。所以棋子就应该走在自己该走的地方。
“水军、结社,剿了两拨水匪还在剿,哪儿来的水匪这么难杀啊。”沈鲤追问道。
左符意会,吩咐手下人去刺探消息。
“乞儿仙也没有消息,是不是要再多撒出一些人手去?”
沈鲤追摇摇头。
“他每次都选人多聚集之处,我若是没猜错,他应该会在过几天的花朝节出现。花神集、祭花神庙、游春踏青,是他显现神迹的最好时机。到那时再盯紧些。”
“是。”
“昨天说的都安排好了吗?”
“一切妥当。冬月湖至清江西岸。”
他站起来往外走,左符都不用问,就知道他要去找吕鹤迟。只是没想到沈鲤追又说:“不用跟着我。”
“但……”
“不会有什么事。”
“是。”
送他出门,左符暗暗失落,事应该是没有事,只是今天没有热闹看了。
从平波馆到西山渡旅舍,沈鲤追骑马没花多久。
本来用不上骑马,但他就是想快点。
“我不喜欢吃鱼肉,下次记得‘逼迫’我吃春菜馅的。”
“除了春菜呢?”
“羔羊嫩肉者,可食。炖煮酥烂最佳。你呢?”
“都爱吃,不挑食。”
“那总有喜欢不喜欢的吧。我不喜太甜,不喜酥,不喜辣,清淡最好。”
“好挑嘴啊。我爱吃肉,什么肉都爱。”
“你也太不挑了。”
“像小郎君那样挑,我早就饿死了。”
“明日吃些我喜欢的吧。”
“……”
“你有事?”
“倒是没事,但为何呀?”
“因为你要补偿我!”
在坊柜上等待时,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轻巧地从他身边经过,擦过他的手臂。浓郁的春雨梨花香飘散而至,帷帽中似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沈鲤追望过去,玉手悄然拨开帽裙,一双美丽如猫儿的眼睛对着他笑了笑,似表歉意。
眼底各有一颗小痣。
女子欠身行礼,“对不住呢~郎君~”声音十分动听。
沈鲤追退了一步,“无妨。”
吕鹤迟此时也从二楼走下来:“小郎君,久等了。”
沈鲤追忽然听得一声轻笑,从那已经行至旅舍门口的帷帽女子口中传来。若不是耳力超群,旁人是听不到的——“嘻嘻,‘小郎君’呀~”
久违的,带着危险信号的异样感,在沈鲤追心头划过。
“怎么了,”吕鹤迟好奇地问他,“你认得秦姑娘?”
“秦姑娘?”
“嗯,秦观妙秦姑娘,今早来找我诊病的歌伎,过几天花朝节祭祀上会大展歌喉呢。”吕鹤迟很开心地说,“她说坐堂医找不起,找了许久才听说有走方医。这倒提醒我了,安江勾栏瓦肆比旁的州县更大更热闹,伎艺人有那么多,可去那里摇铃看看。”
走方行医者手持虎撑,又称医铃。闻医铃,便知铃医到,所以走方医也被叫做铃医。
沈鲤追微皱眉头:“那种地方龙蛇混杂,去看台上的精彩热闹和去台下的三教九流中游走,可不是一回事。”
吕鹤迟看着他笑一笑,轻声说:“小郎君忘了,我也是其中之一呀。”
沈鲤追无言以对。
在自己担心之前,她已经这般走过数年了。
“今日听小郎君安排,你要去哪里?”
听她这样问,沈鲤追暂且放下其他事,说道:“都来安江了,去坐游船吧。”
安江水域湖泊众多,水脉连通不绝,因此船业发达,游船出行也是平常事。可游静美湖泊,亦可游伏波阔水,饭食酒肉各色果子皆有行舟食船贩卖,若要观赏歌舞招揽乐伎,也有伎馆画舫泊于水上,随时等候召唤。
虽然左符不在,但另有下属等在冬月湖岸边,引他们至游船之上。左符知晓他的喜好习惯,不想被旁人打扰,所以包下一条小船,船夫也换成自己人。
霜华洲那边的水匪被清掉,很快就会重新成为游春踏青的好地方,再晚些就会一船难求了。
沈鲤追先上船,对吕鹤迟伸出手,在她刚刚握住时就问:“吕鹤迟,你就这么跟我上船,一点不怕出事吗?”
吕鹤迟一只脚都踏上去了,皱眉看他:“这是现在该问的吗?”
“那该何时问?”
“在你说坐游船的时候就该问。现在是想让我上,还是不想让我上?”
察觉到手掌里的手有要抽出去的迹象,沈鲤追立刻握紧:“我是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然后往自己的方向拉过来。
吕鹤迟登上船:“你怎知我没有?我们江湖中人,保命手段总是有一些的。”
恰巧一阵微风,掀起一层轻波。船身摇荡,吕鹤迟趔趄,沈鲤追立刻搂住她的腰。
花草香。
带着药味的花草香,是吕鹤迟的味道。
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站稳,沈鲤追转身便向舱内走去:“哦?说来听听。”
他得克制住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不敢看她。
但又很想看她。
“说了就不算了。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吕鹤迟走进来,打量着这间清雅怡人的小画舫。案几上放好鲜果茶点,瓷瓶里插着春柳枝,案几两边各一个小坐榻,铺好软垫。
原本可乘七八人,只有两人的话,空间宽敞了不少。
吕鹤迟跟他在案几对面坐下,扭头看窗外的湖水。
“早知道这样舒适,我应该借两本志怪传奇带来。”
“你喜欢看那个?”
“嗯,很喜欢。”开船了,画舫滑进湖中。她继续说,“小时候不让看,长大了拼命看。”
小时候,她的小时候,又是什么样的?
“吕鹤迟,你到底是什么人?”沈鲤追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个问题,其实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自己。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让我如此在意你?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小郎君觉得我是什么人?”
沈鲤追轻轻摇头,“不知道。看不透你。”
她笑了。
“我是一个做什么都晚了一步的人。”
沈鲤追不明白,吕鹤迟也不解释,问他:“小郎君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沈鲤追想了很久,垂下眼睛看自己的手,端详着习武后留下的茧:“你以前说我是身负霓霞,怀有珠玉,却一心奔入炎狱的求毁之人。”
“嗯。”
“为什么?”他又抢白道,“不要说什么‘虚长小郎君两岁’。”
吕鹤迟咯咯地笑起来。笑完才说,“可是若不这样说,好像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就是知道’这件事。”
“你还会不知道怎么解释?一张嘴什么都敢说。”
“那小郎君觉得,薛证是什么样的人?不要说‘傻子’。”
沈鲤追“啧”。
“年少不知愁苦,天真可笑,被人卖了还会帮人数钱,早晚有一天薛仁则会被他气死。”
“那薛仁则又是什么人?”
“圆滑精明的老头子,为什么生出这样的一个儿子,很纳闷。”
吕鹤迟好像很愉快,继续问。
“那卫王呢?”
“不该生在皇家的老实人——你问那么多干吗?!”沈鲤追不耐烦了,而且不知道她问这些有什么意义。
吕鹤迟趴在窗前,侧过头来看他。湖水的波光映在她脸上,映出她的笑意。
“我虽不懂朝堂之事,但听说过‘崔玉节’之名,也听说过,他们都很想让你死。”
沈鲤追默然,直视着眼前的女子。
“而你也很想死。但是你又不能现在就死,你还有未竟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