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狂症。”吕鹤迟说,“对吗?”
左符没有回答,但表情里已经给了她答案。
“你们往常都如何应对?”
“绑着,或关着,一个晚上差不多就好了。”面对吕鹤迟,左符似乎也很快就放弃掩饰,愿意额外多说一些,“天子与朝中,尚不知他有此症。今日寨中若只有水匪还好,就怕——”薛证与徐植柳。
“不曾尝试唤他回神?据我所见,活人与鬼影,他尚听得见、分得清。”
这下轮到左符盯着吕鹤迟,一字字说道:“从、未、唤醒过。吕姑娘却何出此言?”
因风凝月露毒性而发病至今,能做的尝试都已做遍,未曾有一次把他从幻象中拉回现世。幸好发作时皆有预兆,及时关门落锁或禁锢,让他能趁尚有神志时避免伤亡。
回京后,沈鲤追也曾简略提过,在西南时狂症发作,得那女医以绳索绑缚而未曾伤人。所以吕鹤迟猜出他发病,左符并不意外。
可她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好像她曾做过一般。
“从未?”吕鹤迟几乎在想,那一晚上跟自己说话的难道是她的幻象不成?
不,不是的。虽然用了绳子,他也挣扎得很痛苦,但确实是还能对话,还在尽力听她指令。可现在绑绳子是来不及了,她问:“左司使能抵挡他几招?可允我一试?”
左符看着自己手中长刀:“吕姑娘,在下不敢做这个保证。主人犯狂症时不知疲惫、不知痛楚、不分敌我,刀法较之平时更加开合莫测,若往常我能挡五个来回,眼下却可能三招过后,你我两颗脑袋落地。”
他看向吕鹤迟:“姑娘还要试吗?”
哨音指示沈鲤追现在的方位,左符护在吕鹤迟身侧,朝匪寨议事厅而去。
路上没有活人,他主人已经快把匪寨屠光了。
吕鹤迟跑得很快,但左符知道,她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
呼吸乱且沉重,肺内有毒,身上有伤。她那小药囊已经空了,仅剩的一点金疮药粉都不知道该分给哪个伤口,只能用帕子勒住刀口尽量止血。
“得试啊。”听他那样问,她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静,脸上微微带笑,“放着他不管哪行啊。”
左符点头,好。
“左司使,你尽力挡,我尽力试,我既劝人活,就不想自己先死,也不想他醒来时看见你的脑袋不在脖子上。”
左符又点头,好。
以前左符偶尔会想:为什么会是吕鹤迟,现在觉得,就得是吕鹤迟。
只能是吕鹤迟。
“沈鲤追……!”
从见到他的身影开始,她便开始喊他。喉咙应该很不舒服,声音听起来有些痛苦。但她还是一声声叫他,从沈鲤追到小郎君。
左符看到了他主人神情变化的一瞬间。
沉浸于一遍遍斩杀义父和兄弟们的梦境鬼域,却蓦然之间被斩开裂隙,清醒和痛苦一同侵入到癫狂的欢愉里。
沈鲤追开始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怕听得不清楚,看得也模糊。
他的刀因此而停下来。
吕鹤迟没有丝毫犹豫地闯到他面前去,让自己出现在他视线里。
薛证这蠢货还在叽喳,左符很不耐烦:“莫吵。直卫司办案。”
“可是吕姑娘,你怎能放吕姑娘去那疯子身边!”
“闭嘴!”他总算知道沈鲤追为何这么烦他了,“薛郎君慎言!”
义父扭曲而惨白的面容,在眼前叽叽咯咯地笑,闭上眼睛也能看得见。有时会叠在别人的脸上,让他分不清该砍哪个脑袋,索性都砍了,却又出现在别处。
他想找义父时,被一双手稍显强硬地扳过脸来。
“别看他处,从鬼影里看我,只看我。”
这句话,是沈鲤追第二次听了。
谁的脸呢?
西南,药局,记得多备银钱,人间骨肉,亦是天地长生,贵人若不会骂,我教你,身负霓霞,怀有珠玉,自毁之人,安江游船,花神祭庙,春光一杯,与君共饮,愿小郎君消灾解厄。
一幕幕叠起来,她出现了。
吕鹤迟。
吕鹤迟,我们不能再见了。
胸腔里的心脏,泛起尖锐疼痛,刀从他手掌里松脱。
沈鲤追捉住她的手腕,从义父尖锐笑声中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在这里……”不生他的气吗?
吕鹤迟似乎在笑他为何这样问:“来找你啊。还得烦请小郎君……咳……再看看这张脸。不大好看,你将就着看。”
他摇摇头,不是的,很好看。
“啊,那么不想看吗?也是,没擦净脸。”她略略犯愁,“那不然你听我说话吧……但我声音现在也……有些难听。”
他还是摇头,不是,不难听。
“听也不想听?那没办法,音绝娘子也跑了……”
沈鲤追握紧手掌里细细的手腕:“吕鹤迟,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要气我!”
吕鹤迟开心地笑,边咳边笑:“喉咙疼死了。里面疼,外面也疼。我还很饿,秦观妙也不给人喝水吃饭。”
“我定会杀她。”
“遂愿没事吧?她说要对遂愿下手,我很担心……”
“她无事,担心你自己吧。”吕小妹在沈宅等她阿姐。
吕鹤迟缓慢地眨了两次眼睛:“小郎君,声音和鬼影,还在吗?”
沈鲤追抬头看四周,薛家傻子和左符,四处着火的匪寨,满地尸体。该在的都在,不该在的不在:“消失了。”
“太好了……不瞒你说,”吕鹤迟松了口气,“小郎君,我着实困得厉害……”
沈鲤追握住的手腕忽而沉重地向下,他本能地握紧拉住她。吕鹤迟的脸孔仿佛睡着,身躯无力地跌落下去。
“吕鹤迟——!”沈鲤追另一手揽住她的腰,跪在地上托住她的身体。
额头刀伤仍未止血,手帕勒住肩膀靠近手臂的刀伤,此时已被鲜血浸透。匪寨日夜,沈鲤追无从得知她经历过什么,但无论失血还是内伤,她撑到现在已经很勉强了。
沈鲤追的脑袋瞬间空白,“吕、吕鹤迟?你醒醒……!”幸好,呼吸还有,立刻找医官,康寿!康寿还在沈宅!
“哐”地巨响,把睡得正香的康寿惊得从床上直接弹起来:“何事?!哎?发生何事?!”
一身血污的沈鲤追出现在他床榻前,把人提起来:“起来,救人!”脸孔如刚吃过几个人的恶鬼,差点把康寿直接送走。
沈鲤追一口气没有歇,带着吕鹤迟从水寨返回安江都。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也没有四条腿,能把吕鹤迟立即带到康寿面前。
康寿魂飞魄散地穿好衣服去他卧房,吕遂愿正陪在人事不省的吕鹤迟身边,帮她把外衫脱下:“我帮阿姐除衫,伤口已尽露,医官郎君不必顾虑其它,救命为先!”
见到伤者,康寿立即医官回魂,上前检查伤势同时说吕遂愿:“姑娘是她亲人,又略懂医术,可留下帮手。”头也不回地说沈鲤追,“你出去,莫在这里碍事。”
他便在门外等着,听里面窸窸窣窣声响,看康寿随行侍从来来去去。
沈鲤追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重量能如此轻又如此重。她比自己想象中更瘦削,抱在怀里好似只有一把骨头;可双眼紧闭的模样,又如千斤巨石压住他脏腑,让人无法呼吸。
康寿走出来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见他仍在等,不免瞧了瞧卧房,又瞧瞧他,“啧啧”。
“体内有毒,幸而她自己吃了解药,余毒清清就好;刀伤是流了不少血,要好生养一养;脑后被重击,有淤血;肋下也要注意不得磕碰,骨头有裂伤。”
沈鲤追怔怔地点头:“她没事了吗……我想去看看……”
却又被康寿拿住机会“训斥”:“人家妹妹在里面呢,你这样子如何进去?自己先洗洗换身干净衣裳!不要给伤者染了脏东西。”
衣裳,对,衣裳。沈鲤追叫人过来:“备些女子衣裳,找几位伶俐女使,速去!”
“水寨里到底发生何事,你搞成这个样子。”康寿深知他并非残忍好杀之人,若非必要亦轻易不会自己出手。
“发病了。”沈鲤追轻声道。
康寿闻言双目睁大后退两步,他又说,“已过去,无事了。”
观他神色正常,康寿这才扯过他的手腕搭脉:“奇了,怎么这样快就恢复的?”知道他服用风凝月露且有狂症的人并不多,康寿是其中之一,且时时为他诊治。每次发病时病程几何,恐怕比他自己还更了解。
沈鲤追望着房内,喃喃地说:“我哪里知道……”
吕遂愿万分小心地给吕鹤迟盖上被子,握着阿姐的手,将忍了许久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行商”说一定会带阿姐回来,让她在这里等着就好。谁能想到回来时竟这般模样,命差点儿没半条。仔细想想,自从遇上沈鲤追之后,她阿姐身边凶险似乎就没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