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味深长地结束了话音,俊美的脸庞硬生生带出几分三流魏奸的自矜姿态。
几个守军心里骂他长得好是好,倒是个雪域人养的好狗腿子,一脸的狗仗人势,什么东西。
此时早已惊动城门附近的守军营地,克烈骑兵自打进城就玩得很花,基本上没人在营地里驻扎。林一直接让苏赫骑兵把替马赶进马场,又卸下携带的小型辎重,再次精简了一波。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众人来时就磨好箭头上紧弓弦,进城后不再下马,扎哈额真冷着脸让人叫来速灭儿,这次又加了其他要求:让城中克烈骑兵过来集合。
这明显是一个兴师问罪的架势,魏朝辅兵们心里都偷着乐,速灭儿那个狗东西平时嚣张得很,有事没事就爱欺压魏人取乐,现在来了个更大的官,怕不是真的要去给上官的女人磕头赔罪了。
速灭儿慌慌张张策马而来的时候,就见到人群里一脸冷意的扎哈额真,他当然认得扎哈额真,一个失了权的老人罢了。自从扎哈额真有权势的儿子死后,他就成了部落里的多余人。今年过冬早,他不被扔掉就是好事了,怎么忽然能带这么多的骑兵?这么快被起复了?
心里狐疑,面上不显,速灭儿也当真下了马,颠颠地过来给扎哈额真磕头。克烈部常年和魏人打交道,渐渐地融合了这部分礼节,不过魏人的礼节其实是只有奴隶磕头。朝堂上官员对皇帝,下官对上官,多半是作揖之类不屈膝的礼节。
对克烈部来说磕头是很合理的,可汗是主人之意,主人之下皆为奴隶,奴隶也有分级,上级对下级是小主人,也是要磕头的。
速灭儿磕完三个响头,试探地道:“小的速灭儿,恭喜扎哈大人……复位?”
扎哈额真冷了一路的脸,听见这话时,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看着克烈守军慢慢聚集,二百人的规模,没有带马,不少人是听说集合,匆匆赶来的,有人身上衣裳都没穿齐全,真是非常可怜。
林一摆手,八千骑兵合拢包围了这些人,箭头对准,她语气温柔诚恳地说:“抱头趴在地上吧,我也不知道你们集合居然不带兵器,这下不好直接杀你们了。”
旁边的魏朝辅兵看傻了眼,有的精明人马上想到了部落内斗,但就像克烈骑兵打开城门后就不再反抗那样,这一次他们也是非常配合地放下了随身兵刃,比克烈人还要快地抱头下趴。
此役,兵不血刃。
天明时分,林一坐在县城治所里忙得直抠脚。
她先让人安排了俘虏营,不分克烈人和魏人全都卸了兵刃关进去,然后派人下乡叫农人来领粮,接着自己拿了两卷竹简,顺便指挥王澈去查账,她需要统筹计算一下这座县城里的现有资源。雪域荒蛮,她需要的粮食其实不是那么多,那么制定一个未来的收税标准就很重要了。
王澈正在翻账本,辽隧是个小城,城中世家早跑路了,或者说辽东一带的世族,能跑的都跑了,留下来的说不好是什么玩意儿,反正辽隧很穷,穷得账本是一筐筐的竹简而非现在逐步快要取代掉竹简的竹纸。王澈翻得手痛,忽然听见林一说:“这往年的账本我也看了点,恁多的粮吃得下吗?种地的辛辛苦苦干一年,朝廷分人家一半走?”
“不全是朝廷,朝廷定税是三成。”王澈谈正经事时口音不明显,声音微沉,“然后世族再从剩下的口粮中抽取十分之三,总计五成一。百姓谓之三三税,也称天粮税和地粮税。”
交给皇帝老子的是天税,交给当地世族的是地税,天地一分薄,剩下就看命,看自己是不是饿死的命。
林一有点费解,干啥非要把种地的人饿死?克烈部没来时候是这样,克烈部来了直接替掉天地税,拿走农人五成粮,实际收取时有贪污成分,可能还不止。
她抓了抓头发,果断地道:“先不管别的,拿下辽东要紧。到时候我们自己定税,取一点点做冬储,然后通商、买卖、交易,最好是牛羊换米粮茶叶……唉,这些可烦可烦的事我都得找人来做。”
王澈愣住,他不确定地询问道:“粮食,全归农人自己?”
林一摇头,王澈才松了一口气,就听她理直气壮地说:“得出一些军费,其他全归种地的。你先预估一下要出多少,摊到整个辽东来讲,因为我不光准备把克烈部占的这块地拿下,还准备把整个辽东全占了。”
王澈想了一下,就林一带过来的八千骑兵……别说这八千了,就是算上整个苏赫部落,那也才十几万人啊。苏赫部本身已经能靠大量畜牧和盐铁通商勉强维持不饿死人了,只是需要一些冬储粮混吃,这摊在整个辽东的大片黑土地上,岂不是就和没有税一样?
他很谨慎地评价:“可敦,恁着实有点激进了。”
林一抠完脚又去拿竹简,王澈很小心地避开她手臂挥舞范围,忽然听她说道:“这儿的人太苦了,生存明明是最基础的需求,只是要吃饱穿暖,有这么难吗?”
王澈微微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
王澈,字清仪,谓之开国三贤,佑国公也。少有美姿,时有月旦评之为“月下公子,青阳晚夜”,其一生记载寡鲜,不知其人为何事,得尊三贤首位,多为史家憾。
另有野史言,澈阅其史后,诈请史官酒饭,趁机殴之,不慎带倒灯烛焚其一生记载,史官被殴,终不复文。
——《史记。佑国公列传》
第35章
林一把几个千骑长和扎哈额真一起叫过来开了个会,商量下一步计划。
辽隧县位于辽河中游,周遭大小村落十几个,向西百里处为安台城,东南六十里处为安市城,若将这两城占下,就对上游的辽东核心襄平城形成一个西面封锁。再东线取新昌城。自安台城取高显与候城,就可直接包困襄平。
这是林一观察了辽东地形地势城池方位等规划出来的路线,实操难度不小。
可以参考的是几年前拔都可汗打辽东,那是完全的堆人,那时辽东守军在名册的二万余,实际上吃空饷的不知凡几。拔都是真的敢于押注,在首批骑兵几乎要打光的情况下重又调集大量雪域青壮参战,连健壮些的妇人也骑马上阵,也不讲究什么战术战略,就是堆人。
战时积累大量矛盾,战后大肆庆功抢钱掠人淫乐,一切的血腥都有发泄口,也因此军心不散。直打到最后世族大量撤离,魏军败退平郭及沓城,自此龟缩不出。
扎哈额真那时已经是没什么话语权的老人了,属于克烈部的闲散人员,但想起那场战事还是眉头深锁,“死了很多人!战马损耗极大,高过马背的无论男女皆要上战场,给其他部族大量的钱和魏奴,让他们在前面冲阵,那时候部落里就像是疯了一样,我们得到了很多很多,可是死了很多人!”
他这话以死人开始,以死人结尾,可见那几年克烈部的损耗确实非常大。雪域骑兵第一次尝试占据魏朝的城池,付出的代价极大,但得到的也是贫苦的雪域人从未见过的好处,丰沛的土地、精美的房屋、奢侈的享受,还有最重要的人口和钱。
魏人是真如牛羊一样乖顺,一旦确认城池被占据,一旦确认雪域人不再杀人,那么再凄惨的情况也可以接受,周边的村落不再抵抗,劫掠还有战死的可能,换成收税却可以伸着手看农人们苦苦哀求少拿一些。
林一拍了拍扎哈额真的肩膀,“知道知道,没猜错的话,大多数人都是在攻城时死的吧?”
老人点点头,王澈也道:“骑兵没有攻城优势,魏人的每一座城池都会建立城防,就算是我们刚下的这座城,倘若是实打实来攻,仅是这八百守军也很难攻下。敌占高地,我们没有攻城器械,靠仰射才能射死几个。所以古兵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为不得已,是以自身之短,攻其有备。”
他说的兵法在座的雪域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听说过,林一也挺感兴趣,问:“还有专教这个的书,有教怎么打仗的?我还没学过这个。”
王澈干巴巴地夸:“可敦虽不学兵法,但知兵法,昨夜用计骗入城中,就是上兵之策。”
是啊,专挑着夜半凌晨,守军困倦疲惫精神不振之时,先声夺人唱念做打,还很巧合地带了个真克烈部的老头来,他要是速灭儿也觉得自己死得不冤枉啊。
林一还是见识比较少,哪怕是这样干瘪的夸赞,也美滋滋地挺起了胸膛,只差拍打几下翅膀。
这次带来的没有万骑长,都是千骑长,叶撒千骑这年轻小伙最能挤,挤在前面看林一画出来的简易路线图,思量了一番后,开口:“可敦,这个安市城,是不是不大好打?它的位置有一点特别。”
林一赞许地点头,但点了点地图上代表安市城的小黑点,“实打实很不好打,但这趟我们进了辽隧城,是不是发现魏人辅军和克烈骑兵之间是有很大隔阂的?克烈骑兵在大部分城池中数目都不多,托雷把八成的兵力都集中在襄平城,有地方作乱了再开去平叛。这一步来看,我们可以把他调着走,打仗这种事指挥自己人不算事,我们指挥敌人去乱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