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点山贼财物的时候,先前那名下级武官忽然来报:“少将军,几个寻死的庞氏女已经上路了,属下原本是想找个地方早些安葬的,谁知道发现,发现一名……”
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武官憋了半晌,简单地说:“真正的贵女。”
江骋黑眉一挑,不过他还没说什么,就已经有两名士卒抬着一具已经裹好一件外衣的人形物体上来,江骋的目光落在人形的面容上。
林一感觉自己头疼得快要炸掉了,挖掉芯片对她来说犹如和自己的大脑做一部分切割,疼痛只是附加品,她的基因在全线崩溃。
但伴随着飞舟流火将她整个人烧灼烤透,似乎从原始基因里被唤醒了什么,像砂砾被烧融后重组结晶,成为新的材质,黑糊的表层像一张皲裂的干皮,随着动作裂开,露出底下雪白莹润的新生肌肤。
在麦田里倒栽葱扎了两天,林一脸部的焦黑外皮已经剥落,流水线出产的面部五官是比较随机的,但林一的长相确实十分优越,七分骨相三分皮肉便可称为美人了,她有十分的骨和十分的皮。
林一被从陨石坑里拔出来的时候,几个士卒都看呆了眼,那层焦糊皮被和泥泞混在一起无法分辨,但脸是从土里拔出来时整张外皮一起脱落的,她干净的脸在黑夜微光下便十分显眼。
江骋的眉头微皱,两步上前,抬手捏住林一的下巴,不带任何情绪地左右查看,又捏开她唇瓣端详片刻。
肌肤白如凝脂,五官优越,齿洁光白,肌骨匀亭。
人的身份从来都是外显的,世家子千年传承,长相与平民的粗糙天差地别,就算平民之中侥幸生个漂亮孩子,又走了大运没有被掠夺,久食粗粮也会改变下颌骨的长势和口齿的美观程度。以江骋的认知判断,这名女子应当是自小处境优渥,才能无瑕如玉,确是贵女无疑。
一个落入贼窝的贵女,即便家世不错,也不可能再回到家族里去了。
心中一块石头陡然落地,江骋难得地笑了一声,对身侧武官周鹏说:“寻一身干净衣裳来,让庞氏女出两个人为贵女梳洗,记住不可怠慢。”
周鹏拿不准少将军的想法,但令行禁止,没有任何质疑地去办事。
山贼窝里好屋舍不多,周鹏让人打扫了一间房出来,请了庞氏的六娘和十一娘来给林一擦洗身体。两个女孩儿年纪都不大,受了一段时间磋磨,面容憔悴,但很认真仔细地给林一洗去身上泥污和焦糊糊的外层脆壳,很不合时宜的,十一娘忽然想起了脆皮鸭,咳笑一声,又忍不住落泪,低声对堂姐道:“这样的娘子,竟也和我们一般,落到现在这……”
庞六娘搓着林一的背,发力很重,忍不住嗤笑一声,“人家和我们可不一样,都是贼窝里滚了一圈,人都埋土里了还能叫贵人看上,等着瞧吧,等她醒了还不一定多欢喜。”
林一确实被她搓醒了,她醒来的动作很轻,姐妹二人都没发现她睁开眼睛了,一双流光溢彩的圆瞳紧紧盯着外头偷窥的十多个士卒。
先别管这是哪,也别管搓她的两个傻鸟是谁,外头的几个是男性吧?看起来是野生的。
第3章
为了擦洗方便,屋里点着油灯,里头亮外头黑,从外往里看是亮堂的,从里往外就就只能见到一片夜色。庞家的十一娘给林一揭掉身上最后一块焦脆外皮,抬头就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顿时短促惊叫出声。
庞六娘见林一醒来,强忍着那点酸妒,赶在十一娘说话前,用标准的洛下音开口:“哟,小娘莫惊,是有位将军剿匪,救了咱们,你该是早前就被山贼捉来的吧?可怜见的,也不知受了多少……”
这话夹着刺,十一娘憋着话,扒拉了堂姐好几下,硬是没能打断,“……好在这苦尽甘来了,那位将军很看重小娘呢,叫我们给你洗干净些,也好在是这会儿醒了,待会儿将军要是叫你去,可别摆什么世家女孩儿的架子,姐姐说句丑的你别介意,服侍过山贼,还端着脸难免叫人家不痛快。”
十一娘听着都要哭了,她这堂姐从前不是这样的,人是讨厌了些,可说话没这么刻薄的,这些天的经历把人给磋磨疯了。
庞六娘的长篇大论没能引起林一的注意,四声八调、端庄雅肃的洛下音在林一耳朵里像鸭子嘎嘎,她紧盯着外头野生的男性们,喉咙里咕了一声,没说话。
先前林一是被两个士卒抬进来的,庞家姐妹给她擦洗擦干都是在浴桶里,等换上新衣真正面对面的时候,十一娘才发现这位贵女生得非常高挑,之前擦洗的时候她只注意到林一的腰不细。不光不细,连着肋下到胯骨的一截匀称而有力,腹部本该是女子最柔软的地方之一,她摸上去却只觉得坚硬如铁。
林一注意力不在两个傻鸟身上,奇特的,柔软的织物一层层裹在身上,她谨慎地打量周围近乎原始的环境,四周是泥土晒砖砌成的墙壁,桌上半盏油脂点着一豆灯火照明,两个傻鸟正在嘎嘎不休,她伸手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咧开嘴问道:“外头那些男人是你们散养的?有主没主的?总不能真是野生的吧?”
庞六娘和十一娘面面相觑,十一娘小声地问,“贵女,您在说何地的俚语?”
为什么听起来像一堆鸭子在叫?
看在自己飞舟坠毁人没死的份上,看在胸大屁股翘的男人份上,林一脾气很好地再次重复了她的问题:“嘎↗嘎→嘎↘?嘎→嘎嘎↑?嘎呜嘎→?嘎↗?”
她还加问了一句听懂没,属实是非常难得的有礼貌。
两姐妹听傻了,出身大族的世家女基本上都能讲两三种话,宴席场合的洛下音,族内交流的当地土话。如果从小就有婚约在身,还要学习一门未来夫家所在地的俚语,除此之外一些特定地域的语言也会适当学习一些,基本上都能听懂。可这、这完全就是有点音调不同长短不一的……鸭叫吧?
片刻后,林一被带到江骋面前,她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反抗什么?几个可怜可爱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有别于系统的全息生成,一个个带着活生生的人味。虽然说着她不懂的话,但人形生物肢体语言还是比较统一的,是叫她跟着走,林一也就决定跟着走呗,然后见到了一个坐在椅子上,很漂亮的男人微微抬起头朝着她看。
林一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打开了。
前两年她执行大量几乎必死的任务时,经常看点违法的东西,其中有些底层战士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搞上各种男人的虚拟文本或者场景。看上头的那几天,她顶着芯片一天违规警告十八次硬是阅读了几百轮,现在这个场景简直比那些虚拟毒鸟食还要刺激。
她收敛着语气,嘎嘎几下,温声细语,询问江骋几句直白露骨得没法翻译的鸟语。
江骋拧着眉头听完庞家姐妹的话,冷眼打量林一,略微羞涩的神态,虽然低哑但听得出来尽量轻柔了的语气,他沉声询问道:“语言不通?疑是痴傻?”
庞六娘先前只是听人说有个年轻将军救下了她们,还没有见到真人,被带过来的时候一眼看见江骋年轻英俊,坐在那儿的样子简直、简直像是天神下凡,顿时眼睛都不会转了。
她还想再凭借林一的事和江骋多说几句话,就见江骋抬了抬手,周鹏上来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把姐妹二人带离了山贼寨子简陋的厅堂。
“贵女可是寻求自保,想要装痴卖傻?”江骋从椅子上起身,掸了掸袖口的灰尘,很平静地开口,“若我保你免受家族责难——”
林一见江骋要向自己走来,几步上前迎上去,有些欣喜,“嘎嘎啊↗?嘎→嘎↘?”
江骋仔细打量林一的神态,分秒后陡然拔刀,金刀锋芒掠过,停在林一肩头上方毫米处,林一继续咧着嘴巴朝着他笑,是很礼貌的笑容,收着喙的。
金刀又收了回去,江骋按了按眉心,思索着应对。
痴傻之人的神态和装疯卖傻是不同的,眼前的贵女不是故作痴傻的样子。除了语言不通之外,她腰背挺直,站立的仪态比庞家女还要好些,看人的眼神不卑不亢,被持刀相向也只是含笑应对,这是受过很高等世家教育的迹象。那些大族最喜欢教女孩儿这些,叫她们死都记着仪态,上吊之前先绝食水,免得死后秽湿衣裳。
可既是大族出身,又为何只会嘎嘎乱叫?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解释,只能归结于这女子被山贼窝里的遭遇吓得失语,这也不是没有前例的事。尤其江骋出身军中,哪年没有一些士卒杀人后癫狂的案例,受过惊吓的人有各种各样的表现,何况江骋也不关心这些。
到了雪域,本也是语言不通的,何况如今的和亲不过走个过场,三年前和亲克烈部的那位公主已经薨了两年余,洛下的市井里不知说了多少荒唐。
江骋对回来的周鹏道:“贵女一时失语,不算什么,今晚不用排班值夜,叫兄弟们睡,明天早些启程去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