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好处想,也许是静宁公主嫁的人选不好,雪域三可汗名声赫赫,塔塔尔、苏赫和克烈,这一趟的和亲嫁的又不是克烈部,而是苏赫部,克烈部经常组织骑兵南下劫掠,和魏朝有血仇,嫁公主本是为了缓和关系,人家拿你当儿戏。
萧玲珑这趟要和亲的苏赫部,庞家姐妹真不熟悉,只是知道可汗苏赫阿那是牧民出身,少年时推翻旧主,率奴建部,三十年来征伐攻杀,占据雪域中部最大的草场,好像还和魏朝通商,关系不错,对了年纪可能很大,除此之外就不知道了。
庞六娘声音压低,对林一说:“今天车驾里,她们说什么,你……”
对上林一在夜色下显得越发流光溢彩的圆眼,她噎了下,只觉得这眼神真他娘的智慧,不由揉了揉眉心,让十一娘去和她比划。
林一不是复读机,她说了几句就不耐烦,往队列外面走,今天在车驾里往外看的时候,她看见不少活物,现在准备去捕猎。她没有欠账的习惯,前天吃了两姐妹的白团子,虽然没咽下去就被抠出来了,昨天吃了烤羊,今天吃了两餐饭,她都记着呢。
霓裳和羽衣过来拦她,林一不耐烦准备把人撵开,一回头对上周鹏的脸,她态度又软化下来,眼神又很柔软了,“嘎,吃羊?”
周鹏深深看了她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程太守求见。”
六月的雪域还不是雪域,是一片草海,蚊虫极多。士卒们五人一伍,三伍合伙点燃火堆,架起行军锅,放一把炒米和肉干,咕嘟嘟炖一会儿就能喝肉粥了。程欣不吃这个,他这一趟带足了辎重,两个厨役给他炖汤烧菜。
程欣这会儿吃不下饭,他面有疑虑地看着江骋,这疑虑迟疑只是一种刻意摆出来的表情,心里头都快要骂死江骋了。
你要搞替嫁,你来时就替好了啊!一定要在他经手的这段路程换吗?当然他也知道,可能前期在魏朝境内,经过一些世族的地盘上不好弄这些,也许那会儿江骋和公主的感情进展还不到为她冒险的地步,但是!凭什么把他也拉上啊!
江骋没有解释太多,只是俊脸含笑,“公主尊贵,恪守礼法,经玉门时特意以北山公家伎代之,如今已至雪域,殿下感太守一路护送,故来相谢。”
在魏朝,三品以上可称公,常以字冠公前,以示尊崇,北山公指的是怀远将军郑石,字北山。
程欣暗藏的怒火顿时消弭许多。
第7章
五年前,镇国柱石大元帅叶朔病故于武威城,满城缟素,全军披白。
虎倒雄风在,其一生义子、下属与故交均在军中朝上任职,怀远将军郑石就近坐镇玉门关,程欣心里骂娘,他是军来我是政,坐席排序他在上,年前开过一场会,我得尊他北山兄。
实际上郑石这个狗人,上位不择手段,当初叶大元帅一生四子,全部战死边关,那时郑石为叶家幼子的麾下猛将……啊这是郑石自称的,其实就是披甲亲卫。
这狗人正是在叶家幼子灵堂上磕头拜父,咬破舌尖哭成死狗,就地打滚磕头十二,称要为将主侍父,要为老元帅养老摔盆,当场连姓都要改。叶老元帅虽然推拒了改姓这事,但认了义子,最后那几年一直在为郑北山铺路,把许多老兄弟的交情带他认了一遍。
军中是最讲人情的地方,郑石的起点够高,也并非没有本事,叶大元帅的无形资本叫他吃够了红利,如今不过是庇护一女子,这人情郑北山不可能不还。
……就算本来没打算还,当江骋带着萧玲珑去他郑北山面前,他还是不还?他帐下多少叶老爷子的旧部眼睁睁看着?
程欣视线远远看向公主车驾那里,别有意味看了一眼江骋。
萧玲珑的生母彤妃是叶老元帅仅剩下的血脉,早逝之后,*唯一血脉就成了萧玲珑这个外孙女。魏帝久居庙堂之高,看不见底下的暗流涌动,权衡了轻重,以萧玲珑这个母族败落的公主为弃子,可在某些人的眼里,萧玲珑的重要性不亚于一条通天梯。
可你凭什么扯上我啊!
程欣实在是脑壳剧痛,但在看到周鹏引路带来的林一时,忽然就不痛了。
素衣双环,美人流光,萧玲珑在洛城以美貌传名,公主就是公主,洛城富贵锦绣堆里娇养十几年的派头,岂是那些鹌鹑似的平民少女可比?想寻人替嫁也不可能是家伎代之,程欣看着缓步走来的林一,把心放了一半在肚子里。
他故作责怪地道:“江校尉真是瞒得严实,那位北山公家伎也真是、好演技啊!”
话到后面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他这趟原本不准备担任何风险的,他也没想要任何叶家的好处,却被拉上贼船。
周鹏在前面主要是起到压低林一走速的作用,他昨天就发现了,如果让林一在前面走,她的走姿会逐渐放大,最后形成身子前倾胳膊半张,大步前行偶尔跳跃突进的座山雕走姿,嚣张中带着一丝莫名的鬼鬼祟祟……总之这种走姿是不能叫程欣看见的。
步子只要放缓,林一的姿势就不会很外放,尤其她脊背挺直,脖颈高抬,露出纤细雪白的脖颈,是非常好的贵女仪态,程欣松了口气的同时对林一笑着说:“殿下,过几日就要到苏赫部了,毋忧毋惧,苏赫部不同于克烈部,苏赫阿那汗是雪域难得的贤者,三位王子也……”
程欣的话自己掐断下去了。
虽然不知江骋哪里找来一位端庄美貌的贵女,但世家就是世家,尤其是上品世家,是很难接受某些雪域习俗的。曾有贵女斥其为“禽兽行”,子继父妃,弟娶兄妻,可汗继位,妻其生母之外诸女,桩桩件件,都在把魏人世世代代的儒家正统观念按在地上锤。
林一打量着程欣,看了看江骋,这就是要送给她的优质老年男性吗?怎么说呢,她不是很喜欢。
刚准备开口,周鹏就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这原本是想阻止林一开口,但林一误解了,以为是小男人吃醋,顿时嘎笑了一声。
草原的夏夜蚊虫侵扰不绝,程欣邀请林一来熏艾草,想进一步观察林一能否合格,但林一不怎么喜欢他,想哄周鹏去,摆摆手就拉着周鹏走,一路嘎嘎嘎直叫。
程欣回头,看见江骋的微笑,少年将军一身玄甲齐整。夏夜燥热加上火堆在旁,许多士卒都把披甲解开,从军容整肃变成了一堆散兵游勇,江骋不是不热,他脸上一层薄汗映照俊容,却一丝不苟穿着甲胄。
“江校尉,你要和我讲实话,此女来路可有问题?”程欣皱眉低声,“她……”
远处传来一声嘎嘎大笑,打断程欣未尽之言。
江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低声道:“并无后顾之忧,待婚宴结束,太守即可返程。程公,咱们说明白话,历朝历代嫁过去的公主,您知几分真假?”
程欣没有开口,深深看江骋一眼,往火堆里添一把艾草。
这样聪明的年轻人,可真不像是为了美人冒风险的情痴,人只要有权欲,看起来再温柔情痴,在他这样的官场老手眼里,目的性也是极强的。
没本钱的人想往上爬,要么拉下脸给人做干儿,要么靠给人做女婿,前者招笑,后者招骂,都是名声上的瑕疵,有路的人可不会选这个。
当年江家双虎共镇三关,黑水军战旗所到之处,雪域各部莫敢争锋,统万兜鍪何等威风,他们也没想到,自家的虎子会落到这个地步吧……
程欣不再多想,端起僮仆呈上来的撒了干葱的鸡茸肉丝粥,把那点涌上来的情绪咽下去,只留肉糜醇香的余味。
今日话尽了,江骋笑容收敛,向程欣告辞,脸上始终没什么情绪,只是黑眸沉沉,朝着车驾方向走去。
“哎,别笑别笑!大丈夫生来立在人世间,打不折的骨头熬不烂的筋,这膝盖能值几两钱?可怜那恶霸被我钻了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先前可说的,钻一次给一两银,兄弟们,你们猜那天我钻了多少次?把他脸都钻绿了!”
一个瘦猴脚踏着兜鍪,正和几个士卒嚷嚷着,似乎很享受这些投来的目光,他满脸的得意和沾沾自喜,高声叫道:“我韩小六当时就立誓,要跟这恶霸斗到底,一时的胯下之辱算不得什么——就是可惜呀,那狗东西他不认账了!不过没事,从此小爷走在街上,那恶霸可是躲着我走!”
人群哄笑起来,有个老兵笑得眼泪都出来,捂着肚子说:“小六,你可真是……”
韩小六更加得意,“公主殿下身边的姐姐都给我赏钱呢!小六在这里逗兄弟们一乐,大伙儿这么一听……你们你们,都别走啊,至少一人一把炒米要得的!”
众人顿时四散而逃,韩小六咧嘴作势去追,忽然看到没跑的老兵脸色剧变,随即一阵大力从后心传来,他往前扑到在地时顺势滚了两下,卸去大半沉重的力道,还是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沫。
抬起头,是江骋冰冷的脸庞。
瘦猴韩小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出口的只有剧烈的咳嗽,他挣扎着爬起来跪伏在地上,瘦削的身子颤抖得像风扫过的枯枝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