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初初结交这位朋友时,只想着通过她拓宽人脉结识李书翠, 好平步青云、高中举人。但却从未想过某一天,她会成为自己科举路上最大的贵人。自己能走到今日这步, 全仰仗她精心挑选的经义, 贴心讲解策论时政。
邹月茹无比感谢上苍,让自己那日在书院后门遇见了张庭, 不说她为自己带来的益处, 单单便是她本人高山仰止,冠绝当代, 能与其做朋友已是人间大幸!
张庭猛然勒马, 青色官袍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烁点点金光,衬得她眼眉越发贵气逼人。扔了束杨柳枝过去, 眼睛微弯,笑道:“邹姐姐,我在京中等你的好消息!这三年务必不能懈怠啊。”从前都是别人赠自己杨柳, 今日也换她来送别朋友了。
当初若非她那四十两银子救急,自己断然不会走得这般轻松。而且, 邹月茹时常念叨着女儿,本该会试放榜就回绿田的,结果硬是拖到了殿试授官后, 其中心意张庭感受到了。
是为了亲眼见证自己春风得意,平步青云。
邹月茹右臂慌忙一支,接住细软的柳条,听了这话笑了,“庭妹,你就放心吧。我可不会输第二回了。”此次京都之旅,让她心中越发笃定,下一场会试她势要金榜题名。
且庭妹唤她一声‘姐姐’,倘若自己连会试都进不了,那就有损庭妹的颜面了!
忽地邹月茹又想起一事,“你在通州府的两处府邸与诸多产业,我会派人盯着,妹妹尽管在京安心为社稷躬身。”
那再好不过了,张庭也不客气,“庭多谢姐姐,有劳你了。”
“妹妹既然将我视作姐姐,那往后便不要再说这些谢与不谢了。”邹月茹怕再耽搁下去,真害得张庭迟到,“时候不早了,万自保重!”
“邹姐姐珍重!”
车轮滚动,在湿润的地上压出长条的轨迹,张庭最后定定看了眼,掉头往城内而去。
“驾”
马蹄陷在泥泞中,戳出一个个深深的圆窝,马上之人衣袂翻飞,神情清冷如霜,锐利不可侵犯。
守城的士卒打个哈欠,见人策马狂奔,当即伸出长枪要将她拦下,却在目光触及她身上的官袍时,猛地收回。
她们齐齐埋下头,恭敬道:“张大人晨安。”又忍不住悄悄抬眼,这、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张大人?乖乖,生得这般绝代,不愧是文曲星神仙下凡!
张庭只微微颔首,眼下人流稀稀拉拉,她直冲进城门。
终于在辰时鸣钟前,赶到了翰林院。
旁边一位同僚,亦是踩着最后时间点儿来的,急急忙忙,还踩了张庭一脚,“对不住对不住。”
张庭低头瞅了眼鞋面上清晰完整的脚印,嘴角抽搐,“没事。”还有四个时辰便能回家换了。
她来到自己那张桌案前坐好,随后扒拉出自己的杯盏,上值第一件事,先去值房外边打点水回来。
翰林院倒是有打杂的官吏,但张庭习惯自己来。若有人剑走偏锋给自己下毒,就不妙了。
等慢吞吞打了水回来,便见她的临时上峰李充茂正站在桌案旁,微讶:“李大人,怎么了?”
李充茂见她手里端着杯盏,额间青筋暴起,明天便跨入四月,五天时限已过,她完不成便算了,竟还不当回事?!真不知她秉持这种闲散之态是如何考入会试的!
李充茂鼻中喷出怒气,手点着桌案,咄咄逼人:“你既然入了翰林,又得陛下看重授为修撰,便应当勤学多问、积极进取,你这是在做什么?才刚来没两日就懒散若烂鱼,这么多年读的书都被狗吃了吗?!”还枉她以为这张庭踏实肯干,不曾想才几日便现了原形!
她的咆哮震大如雷,吼得整个翰林院都听见了。
隔壁值房内,刘冰、林筎肩膀笑得发颤,支起耳朵等着继续听李虔婆教训新人。管你是什么贤士名人,到了官场就得守官场的规矩。
嗯,待会这个姓张的不会被老虔婆骂哭了吧?真是好期待哦。
至于其余人,虽埋头做着自己的事,但也俱都屏息凝神关注着那边的动静。三元及第的状元娘子,究竟是不是个花架子呢?
而事件主角的张庭端着杯盏,身子直往后仰,感觉自己的耳朵受到了伤害。这李老婆子和她家里那个嗓门一样大,一看就是那种生龙活虎的高寿老人。
她缓了好一会才坐下来,揉揉受难的耳朵,闲适道:“李大人,别那么激动嘛,你之前说的那些我都做完了。”
做完了?笑话!
那一长排书柜便是半个翰林院的官员来整理十日,都不一定能整饬干净。你一个出入朝堂的小毛头一个人四天便梳理完毕?简直蚊子打哈欠,口气不小!
李充茂这下更气了,年轻人无能、懒散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事敷衍还自以为是,她怒拍桌案,骂道:“你苦读诗书十余载,一朝入朝为官便是来做这等蠹虫的?”她冷笑,“若你爱发大梦,何不回你爹……”
话没说尽,便见张庭指着桌案上的一沓册子,轻轻朝自己支了支下巴,示意检查。
李充茂讶然,真做了?
下一刻心头一嗤,好好好就算做了,也顶多完成个四五架,她正好以此抨击小白脸!
她紧拧着眉翻开第一册,秉持着一颗挑刺的心细细浏览,一页两页三页四页……整本下来,竟然清晰完整、准确无误,甚至见解独到堪称完美!
李充茂偏着头盯着张庭,微张着嘴难以置信,想不到小白脸还有点实力,还小看她了!
不过那远远望不到头的书柜,她纵是神仙下凡也断然完成不了,李充茂胸有成竹的徐徐翻开第二本,越看越惊愕,连脸上夸张的表情都收不住,紧接着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看到最后她竟然惊得目瞪口呆,以一种‘难以言表’的神情注视着张庭,好似她是什么魔鬼怪物般!
隔壁的刘冰、林筎久久听不着李充茂的怒骂,心里急得不行。
“哎呦喂,这老虔婆搞什么呢?可别就这样轻松放过了。”刘冰急得转转转,“上回把我骂成了筛子,要是便宜了这姓张的,我可不依!”
林筎听了眼前一亮,“你不依?不如也来搞她一番?刘大人我自会帮你的。”翰林院日子按部就班,着实索然无趣。
刘冰负手舔舔唇,竟真的开始思索这个主意,片刻后又摇头,“不成不成,听说这姓张的深受陛下喜爱,升去礼部的韩大人对她青眼有加。”她只是想找乐子,并不是当官当腻了。
林筎顿觉扫兴,撇撇嘴,“切。”扭身坐回位置。
刘冰在房内踱步两圈,终于按耐不住贴在墙上听对面的动静,没一会旁边凑过来的身影。
“诶你别跟我挤,一边去!”
“只有这块听得最清楚,刘大人你往左挪挪。”
“我先来的,凭何让你?别发癫滚滚滚!”
“啊、林筎你这小人竟敢掐我,看我不将你手打折!”
在两人怒起斗殴中,隔壁终于传来的声音,两人霎时安静如鸡,保持着互扯对方耳朵的姿势,立马凑了过去。
李充茂合上最后一册,万分茫然的抬起头,困惑地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自己应是发梦了吧?只是这梦为何如此真实?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抓,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好痛!这竟是真的?
李充茂震惊地看向张庭,她年轻的面庞依旧是那样风淡云轻,若不是自己发梦,那定然是错觉!方才肯定看错了。
她不信邪摊开一本又一本,铆足了劲验证自己的猜想,结果又再度被年轻人的才华秀了一脸。
终于,李充茂接受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她盯着张庭,目光炯炯有神,似在感慨上苍造物的不公。
莫说旁人了,便是自己这个常年混迹于此的职官也远远做不到这程度。
想到方才她不分青红皂白训责张庭,李充茂不由感到羞愧难当,脸上燥得通红,像是被人泼了一碰热水。
“方才是本官失礼了,咳咳,张大人勿怪。”说着,朝张庭作揖行礼。
李充茂是正五品的侍讲学士,张庭不敢受她如此大礼,连忙将她扶起,“李大人言重了,下官怎么受您此礼,快快请起。”
隔壁两人却因对这奇异的走向,分外摸不着头脑。
“我还不曾见过老虔婆对谁卑躬屈膝……?”
“就这样完了?”刘冰深吸一口气,“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刚才那般安静一定发生了什么!”
“难道,姓张的真把那一长柜的书册全部整饬出来了?”林筎摸着下巴揣测,随后立即被自己否决,还觉好笑,“这怎么可能,哈哈哈!”
刘冰也嗤笑附和:“才来五天,便能将翰林院最大的书阁梳理干净,便是大罗金仙来了都办不到!”
但话罢,两人好一阵沉默。
过了会,猛地扭头看向对方,齐声道:“不会是真的吧?!”眼里不可置信。
好事不出门,但怪异惊奇的事一定惹得诸方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