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熟稔的声音问安,她下意识挺直腰杆精神一振,叹了又叹,撇去面上的丧气郁闷,换了副笑脸探出轿撵。
“哟,这不是柯姑姑吗?快快请起,今日赶巧见着您了。”语气热情无比,又唤婢子停轿,亲自下去将人扶起。
陈琉转头见旁边立着位陌生的官员,长得还行,就是看着太老实本分了,一看就是那种国子监教书的老学究,迟疑道:“这位大人是……?”
“下官张庭,参见帝女。”
陈琉闻言恍然大悟,面上笑意更深,原来是未来的弟妹,嗐她说呢,这长相、气质,一看就谨慎重诺,扑面还自带一股书香气,合该与自己做一家人!
“原来是张大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您果然名不虚传,风姿无双呐。”
她亲切地拉过张庭,这人天然便是自己阵营的拥趸,听说三元及第,在学生中声誉极盛,以后可能帮她笼络天下英才。
不过会科举,不代表会当官。但是如果新弟妹,政治手腕如她学问那般的话,那么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倾尽所有资源,将她扶持为下一个宗相。
一个受文宗大家拥护的皇女,一定能让天下归心拜服!一想到那个场面,陈琉就忍不住热心沸腾,连对张庭的态度也愈发殷切。
五皇女姿态做得足,宛若一代贤良储君的模样,礼贤下士,宽和待人。
因而待她离去,柯姑姑都忍不住在心底慨叹,如此贤明的帝女,若能成为下一个她们侍奉的君王便好了。
自陈琉走后,张庭笑意霎时消下去,神情淡淡。
想到方才那人极具目的性的眼神,以及热情到怪异的态度,眉头紧锁。
张庭的视线扫了眼柯姑姑,见她未曾露出一丝讶异,好似一点都不意外,心底有了计较。
御前侍奉的柯姑姑知道,御前孝敬的五皇女知道,那九五至尊知道吗?是表面了对自己的喜爱?还是想赏赐自己什么极其贵重之物?或是……
张庭敛眸沉思。
刚才路程已走了大半,没一会儿就来到紫宸殿殿外,头顶的泥金牌匾,笔势如铁,声势浩大。
柯姑姑规矩地守在门外,请宫婢为自己通传。
片刻后,两扇高大华贵的红漆雕龙的木门被徐徐拉开。
两名宫婢将张庭请了进去。
殿内陈设华丽堂皇,悬挂明黄色幔帐,浩大巍峨,高不可攀。
张庭被引到一处帐幔之外,身侧的婢子便退了出去,帐幔之中隐约可见斜倚着一个枯瘦的人影,静默无声,却威势逼人。
她垂眸撩起官袍叩拜,“微臣翰林院修撰张庭,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手贴在地上,她隐约听见衣物摩擦带来的声响,紧接着空旷浑厚的大殿内响起一串脚步声。
不久后,张庭面前便立着一双明黄色的靴子,上面绣着滕飞的五爪金龙,令人望而生畏。
张庭眼眸一暗,还来不及细想成泰帝此举的含义,双手便被人托住,她心底微讶,但也顺着力道站起身。
但仍守规矩低着头,耳畔传来一串爽朗的笑声,她能感觉到,成泰帝围着她打量了一圈。
“你很怕朕?”声音发沉,尽显久居高位的气势。
“微臣不敢,只是才疏学浅、位卑无能,不敢瞻仰天颜。”
成泰帝被哄得又轻轻笑了两声,叫她抬起头来,好好将一生要侍奉的君主记入脑中。
张庭顺势抬首注视着面前的老妇人,肩宽窄腰,眉眼凌厉,依稀能够分辨年轻时容貌不凡,紧接着她受礼的地低下头,“天颜威武,微臣心中震颤。”但如今明明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却硬说要自己一生侍奉?
联想到她圈地广修道观,大修长生殿,宠信道士,张庭不由哑然。又是个渴求长生不老的。
可惜要让她失望了,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事,自己注定要在下一朝发光发热。
“哈哈哈!”成泰帝笑眯着眼,极其欣赏地拍了拍张庭的肩,心底一阵熨帖。恭维她的人多得是,但有才的没有张庭长得好,长得好的没有张庭有才,才貌双全的没有张庭会说话。
不过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她都不喜欢。
还没有殿试,这个年轻人的名头就传进她耳朵里,风姿勃发,意气昂扬,后面科考一步步挥刀斩将,摘得桂冠,成泰帝是十分喜爱这名贤才的。
不然也不会属意将最疼爱的幺儿嫁与她。
“听闻昨日五部尚书在翰林院打起来了?还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想到这,成泰帝觉得又气又好笑。
往日只有礼部与兵部闹得最凶,两帮首官打小不对付,朝臣在朝堂上互殴屡见不鲜,可这回连谨慎如周茗,还有老狐狸如刘辛,奸猾如仇沐,都搅进来了。
她静静注视着张庭,既为自己的眼光得到证实十分愉悦,又为这五个百官表率失仪感到丢人气恼。
“回禀陛下,此事只是一场误会。微臣愚钝,让五位尚书失望了。”
她愚钝?
成泰帝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浑厚的笑声响彻整个大殿。若连中三元的张庭都愚钝,那普天之下就没有谁能称得上聪明。
守在殿中的宫婢都能感觉到主子畅快的心情。不由疑惑,是谁能这样轻易打动陛下?
成泰帝笑够了,又问她昨日感觉如何?
张庭仍旧低垂着眸,极尽谦逊之词,“大人们热情相待,微臣受宠若惊,甚是惶恐。”怕成泰帝嫌她初来乍到,便惹得五部起纠葛。
“年轻人就是经不起事,那几个老婆子既是爱重你,你应要自信才是。”成泰帝笑着走到主位坐下,有眼见的宫侍恭敬呈上适温的茶水。而她曲着腿,心里头愈发喜爱这位人才。
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与以往她见过的朝臣格外不同。没有高贵的出身,但一身从容气度浑然天成,举手投足仪态端方;没有强大母族庇护,但强韧如山,行为处事毫不见怯懦畏缩;文采出众,天资不凡,气运绝佳,但洁身自好,不慕权贵,身边据说只有个不知姓名的小诗伺候。
更何况她长相丝毫不差,招来做儿媳,简直像是上天特意安排一样。
不过,儿子的婚事暂且缓缓,今日她唤张庭前来是有要事吩咐的。
“你既是三元及第,又师从张恕那个老东西,策论诗文朕俱都瞧过,精妙绝伦。想必,你写起其他的也是不差。”
“眼下长生大殿即将竣工,今日叫你来,便是要你为朕写几封青词。”
“爱卿可有异议啊?”
张庭本还在庆幸成泰帝没有胡乱怪罪,下一刻却听她给自己安排了重担。
青词?
给皇帝写青词能有什么好名声?
她嘴角抽抽,又马上调整过来,幸好垂下头让人看不请表情,不得不应下:“微臣荣幸之至。”
成泰帝龙颜大悦,连说了几声‘好’字,又让宫婢为她上座看茶,又考校她的文采。
君臣相谈甚欢,气氛融洽,末了,张庭请辞。
“微臣告退。”
成泰帝却在张庭即将踏出殿门的瞬间叫住她,“爱卿在路上见过五儿了?你觉得她如何?可堪为储君?”
苍老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语气平静好似只是寻常问问,却无形之中给人深沉压迫。
张庭脚步一僵,只觉后背徒然窜出森森寒意。
第106章
这是在试探她的立场?这老婆子疑心病真重, 张庭眸光一暗,神色凝重。
她徐徐回身,亦用平常的口吻回道:“启禀陛下, 微臣方才在宫道旁与帝女有过一面之缘。”
面上扬起浅淡的笑意“立储乃是国之大事, 微臣初初涉政不可妄议。”顺着她的心意道,“且陛下年富力强,龙威慎重,私以为此时谈及立储为时尚早。”
成泰帝原本只想试探一二, 却不曾想心头郁闷之事得到支持,平静无波的脸上荡开一圈笑意, 在殿内大笑不止, “你这丫头忒乖觉,这小嘴跟灌了蜜似的甜, 赏!”
“胥萩, 把朕那串红珊瑚手串拿来,就赏给这丫头。”
殿内宫婢面面相觑, 心想这状元娘子的嘴怕是开过光的吧?陛下许久不曾这般开怀了。
“喏。”胥萩笑着应下, 没一会便捧着一个精巧的檀香木出来,送到张庭面前,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串色泽鲜艳的朱红手串。
“哎呦张大人,您真是福泽深厚, 这手串还是陛下最爱的一条!瞧这色泽、大小,举世无双。”胥萩眨眨眼, 示意她。
张庭会意顺着她的话恭维成泰帝,表示隆恩深厚,自己惶悚无地。
这副谨慎小心的模样, 惹得成泰帝想逗逗她,特意肃着脸,“朕给的你惶恐,莫非想要抗旨不成?”帝王之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尤其被她那双浑浊阴鸷的眼死死注视,像稍有不慎便要拉去砍头,万分骇人。
张庭却在电石火光间抓住成泰帝的意图,面上瞬间浮现抹苦恼的难色,一副本分憨直的老实人模样,连忙摆手似是被吓住,磕磕巴巴道:“微臣、微臣既得陛下赏赐,内心不胜澎湃,欣喜还来不及,怎、怎会想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