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她的家啊。
第155章
翌日, 天空乌云密布,下起绵绵秋雨,落在皮肤上轻柔和缓, 却又是冰冷的, 像刺一般直直扎进人心间。
京中的赈灾粮迟迟不到,新播种的作物远远不到收获的时候,粮仓仅够支撑七日,防疫药材整座府城已经凑不出十袋, 一旦断了汤药,疫病便会如迅雷传播开来, 才有两县爆发泥石流, 已派出府城所有官兵全力救灾,又有三县受灾……
张庭疲累至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倒是能撑住,可整个漳州府的百姓撑不住啊, 再没有好消息来, 她就要剑走偏锋了。
雨渐渐大了,砸在瓦片上发出沉闷压抑的声音。
在城东一处华丽精美的宅院里, 仆从搬箱挪物,行色匆匆。
“都给老娘快点!你们不想活,老娘还想活呢!”宁莘急得在屋里打转, 这几日没日没夜下雨,决堤不就是迟早的事吗?
她叉起腰压低声音骂骂咧咧:“还有那个姓张的狗官、土匪, 吃了老娘那么多粮食,那天竟好意思恐吓我?跟谁没见过死人似的!”害得她好些天都做噩梦,这不干人事的混蛋!
管家顶着大雨跑进来, 着急忙慌的,“东家,刘记商铺的掌柜还不肯结清货款,说得您亲自去才行。”
宁莘气得往地上啐一口,大声骂道:“磨磨蹭蹭的软蛋玩意儿,逛窑子的时候怎么没见她那么磨叽!”
麻利召集好几个家丁,“跟老娘去收帐,收完帐咱们就动身往济州府去!”
在这种跑路的紧要关头,竟还有傻冒掉链子,耽搁她逃命的时间,宁莘发誓一定要把姓刘的腿打断,以泄心头之恨!
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去,不到半刻便出来了,刘记商铺掌柜的腿也还建在。
宁莘笑容灿烂掂了掂钱袋子,重得就跟秤砣似的,看姓刘的还多贴了钱的份上,这回便暂且放过她。
宁莘心情颇好,哼着小曲儿打道回府。
路上正值午时,邋里邋遢的灾民跟她打招呼,宁莘难得回以笑脸,“你好你好。”
跟灾民寒暄完擦肩而过,宁莘倏地顿住脚步,回过味来。等等,刚刚那个污糟糟的穷鬼,是在跟她打招呼?平时不都骂她周扒皮吸人血吗?
还不待她深思,又一个人端着粥碗过来,向她问好:“宁大善人,听说这粥米是您宁氏米铺的,多谢您慷慨解囊啊!您午食吃了吗?”
几个扎着小辫的娃娃也捧着碗跑过来,“多谢宁姑姑的米,又香又甜,我们肚子终于不饿了!”
宁莘尬笑着挠挠头,嘴里下意识说:“你们喜欢就好,哈哈……”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子,喜欢个屁,那都是她的粮食!都是她的钱啊!
越来越多的灾民跑来跟她道谢,宁莘越走越快,消失在那条街。
直至跨进门槛,宁莘仍觉心里有种异样的情绪堆积,卡得她不上不下,怪怪的。
她撇撇嘴,算这些穷鬼有点良心,粮食……粮食没了就没了吧。
白日的雨愈下愈大,一直到夜里都不见停歇的迹象,光是府城地面的积水就涨了一寸,躲在家里的百姓眼瞅着这副情景,面上布满了绝望。
单府城形势就这般紧迫了,那堤坝呢?还……守得住吗?
有人捂脸痛哭,“咱家是要全部死在这里了吗?”
家中老人呵止了她,走到窗前望向灯火通明的府衙,“休要胡说!张大人还在呢,她是上天派来解救咱们的神明,一定能带领咱们渡过难关!”
幼童被可怖的雷雨声吓得呜呜哭,母亲将她抱在怀里安抚,“囡囡莫怕莫怕,张大人一定能救我们的!”
年轻的夫妻四目坚定望向府衙的灯火,那是指引他们的光啊。
“我们相信张大人!”
“我们相信张大人!”
大雨如注,狂风漫卷,天地间充斥在恐怖的声势当中,一种名为‘信仰’的力量却在整个漳州府扩散开来,漳州府三十七县,一百三十一万人的心全部系在一人身上,相信这个人一定能劈开阴霾,将他们拽出泥潭!
府衙内。
所有官员奔走呼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迫危急的氛围,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忽而,一名官兵冲进来,她浑身满是泥泞跪在地上,哭声中透出绝望,“大人!堤坝撑不住了!您快逃吧!”
张庭登时站起,快步上前,“前线是何情形,你速速报来!”
“今夜的雨水实在太多了,咱们这些日子固好的堤坝完全抵不住,不少河工都吓跑了,大人您也快逃吧!小人贱命一条死就死了,您不一样啊,快逃吧!”
大堂内的官吏,被这个消息骇得面色惨白,胆子小的甚至就直接吓瘫在地上了,留有神志的,纷纷惊慌失措四散而逃,场面霎时大乱。
张庭咬牙大喝:“都不准逃!”她一把拽过蓑衣穿到身上,“不过是堤坝没筑好,让些微洪水有机可乘罢了,咱们抓紧时间筑好便是。”
将斗笠稳稳戴到头上,“除后勤官员留守府城,调配沙包木头,其余人都随本官奔赴前线!”她锐利凌厉的眼神扫视场内,“只不过雨大些,就吓得自乱阵脚。”
“所有人听我号令,走!”
浩浩荡荡的人群扛着沙包木头,淌过一片水泽,齐齐奔赴堤坝,有官兵有胥吏,还有自发跟上的百姓。
来到现场,众人却被眼前浩大恐怖的景象吓得连连后退,广阔的河面浪涛激荡,随着风势卷起,只轻轻一荡,就像逗弄蚂蚁一般,将数百人拍到堤坝底下,痛苦的哀嚎震响天际,而河水发出巨大浑厚的涛声,似在嘲笑蝼蚁的不自量力。
这哪是河水啊,分明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官兵胥吏百姓不断退缩,才筑起的信心被摧毁的丁点不剩,深深感受到自然的力量如何庞大,人力又是如何渺小,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沉重地让她们喘不过气。
张庭紧盯着浪涛,唇抿作一条直线,紧接着她摘了斗笠脱了蓑笠,站到人前。
“诸位同僚,诸位乡亲们,大家可以看到洪水凶猛肆虐,堤坝难以抵抗,但后面就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我们的父母儿女、祖产田地都在后头!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最紧要的时候,我们有机会靠一双手抵挡洪灾,保卫家园!只要守住这一次,美好灿烂的日子就在等着我们!有不愿意的,我绝不阻拦,各自逃命去!但我要告诉你们,堤在人在,张庭势与堤坝共存亡!”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将她坚毅果决的面容照亮,而官袍早已被泥水污浊,紧贴在她身上,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水。
众人注视着她,那一刻,巨大的震撼和炽烈的感动如同洪水般冲垮他们的心防,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第一声哽咽,紧接着所有人再也抑制不住,纷纷扑跪在地,哭声一片。不是悲伤,而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温暖的力量,撕裂了灾难的阴霾,真真切切地、强烈地击中了他们的灵魂。告诉他们,天,并没有塌下来,因为有这样的官,为他们顶着!
浪涛浩大,洪水肆虐,官吏们奔走呼号,衣袍沾满泥泞,指挥民妇固堤堵住决口,堤坝上人流如蚁,渺小却坚定,微薄却团结,再激烈的洪流都不能将他们击垮!
堤坝之后是他们新起的房屋,辛苦半生积攒的家业,家人儿女,只要稍有松懈,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希望都将毁灭。
堤坝崩溃,他们有的或许会死在洪流当中,有的或许失去父母家人,可即便侥幸逃生……哪里又能是他们的家呢?
他们愿为守卫家园殊死一战!
汗水混杂雨水从淌下,张庭咬紧牙关,在一次次凶猛的浪涛中稳住身形,她又为了什么呢?功名利禄?万人敬仰?亦或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她也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退后胆怯一步!
不远处的官道上,家奴问:“主人,咱们还走吗?”
宁莘沉着一张脸跳下马车,“走什么走!咱祖祖辈辈的根基都在这!还不快叫人把家里能固堤的东西都拿来!”她搙起袖子,冲上堤坝骂骂咧咧,“他爷爷的,不就是小小的天灾吗?咱漳州府这么多人还就不信斗不过这贼老天!”
数以万计的百姓主动加入,固堤的材料不够,他们甚至拆了自家的房屋,搬来木头和石头堵上决口。
所有官吏百姓众志成城,昼夜不息,熬得双目布满血丝,眼下乌黑也从不懈怠一步。
终于在第三天的黎明,云收雨霁,河道的洪水不再增多,天边升起一轮赤红温煦的太阳。
堤坝,守住了。
所有人欢喜雀跃,喜极而泣奔走相告,“我们的家园保住了!我们得救了!!”
众人洋溢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熬了老宿,张庭心头的巨石落下,漳州府最毁灭性的灾难总算挺过去了。
她带着人走下堤坝,倏尔,不远处一名官兵策马扬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