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珏无可奈何叹气,“大人,且留步。”
张庭欲哭无泪根本不敢停,只恨自己闲得慌到处乱逛,平白给自己惹麻烦。
陈珏没动,只是声音冷了些,“张大人留步。”
张庭脚步停下,僵硬转身,尴尬笑笑:“小仪约莫在等晚辈,今日就先行告退了,改日再回?”
陈珏坐回原位,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有些话,孤也不想说那么快,可缘分来得巧,如今却是不得不说了。”九年的磨砺,她身上的棱角平了又平,却有一样怎么都改不掉——她想要的,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张庭哭丧着脸走过去,腹诽:你都自称孤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老老实实坐下,神情麻木,宛若一条死鱼。
陈珏向她介绍:“这是颍州府首富,名为刘妄。”顿了顿,“观大人神色,你应是早就见过她了。”
张庭麻木地抱紧自己的胳膊,只觉遍体生寒,“不敢不敢,下官位卑人轻,您唤我一声小张便可。”有其母必有其女,姓陈的果然都是老阴婆!
陈珏颇为有趣笑了笑,转头看向刘妄,“近几月孤练兵繁重,倒对外疏忽了。”
“外头大体一如往常,又有密探潜入本府,属下就没敢来打搅您。”刘妄瞅了眼张庭,心虚摸摸鼻子,“就是张大人的事……咳咳,智斗贪官,拔除戕害百姓的蛀虫,实为我朝栋梁贤才!”
张庭心底呵呵,难怪区区小商人就敢随意取用贡酒,什么大逆不道,特喵的她本来就是要造反啊!
后头,陈珏堂而皇之就和刘妄商谈起谋反大业,什么粮草,兵马,军备……张庭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死脑子,怎么听进去那么多不干净的东西?还有,当着她这个外人讲这些真的好吗?
张庭讨厌所有没有边界感的人类。
刘妄赞叹:“有殿下您操持练兵,大业必成!”而后若无旁人直吹太女牛逼,用词之猥琐之恶心,张庭纵观史书、回首前世今生闻所未闻。
这特喵就是个妥妥的奸诈佞臣!
今日若不是这狗东西爬墙冒头,她早就平安无事回家了!啊呸。
“大人听了那么久,可有什么想说的?”陈珏温和发问,眼角褶皱都藏着笑意。
“下官近来患有耳疾,方才什么都没听清。”张庭结结巴巴糊弄过去,唯唯诺诺:“下官家里还烧了饭,该……该回了吧?”顺势踮起脚尖,准备开溜。
陈珏摸着下巴沉思,“老妇家贫,确实招待不了大人。”叹了叹,“十万兵马终究太少了。”
张庭才迈出一步的脚,默默收了回来,端正坐好,“饭哪天不能吃,下官肚里撑得慌,一点都不饿!”有句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陈珏笑意更深,单手撑脸,“大人觉得孤是乱臣贼子吗?”
“您身份尊贵,勇武盖世,怎会如此呢?”张庭把自己缩作一团,又囫囵说了许多,不仅不会觉得她怠慢敷衍,还会感到心头熨帖,遇到了人生知己,但一个字都没答到点子上!
陈珏听得心情顺畅,朝刘妄使了使眼色,意思很明显——你要多学学。
刘妄尴尬擦擦汗,深知自己在拍马屁一道差她远矣,又十分纳罕:这张庭为官不是号称最为清正耿直吗?怎么活像奸佞投胎?
时间可不能任由她挥霍了,陈珏收了笑意,遇到一个装聋作哑擅长打太极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捅破窗户。
“你可愿与孤共图大业?”她面色依旧柔和,只是眼神浸染了几分危险,手指无声拨弄,暗处登时冒出一片晃眼的冷芒。
摆在张庭面前的选择似乎是愿意与不愿意,可实际上却是竖着出去与横着出去。
张庭微张着嘴环视周围,踉跄站起身倒退两步,她可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前途无量的国之要臣,声名广誉,岂能同尔等勾结戕害朝纲?刀刃的银光化作寒意,一寸寸爬到她身上,不由心头悲怆,难道她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她扑通一声跪下,正气凛然道:“微臣张庭甘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为大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话又说回来了,身为一个责任感极强的女人,她不能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小郎君守寡啊!
左右都是陈家的江山,她左右都是一个卑微的打工仔,跟谁不是跟?
第206章
陈珏缓缓收了手, 银光顷刻入鞘,蚀骨的寒意顿消。
“大善!”她弯腰将新得的贤臣扶起,笑得合不拢嘴, “张卿智谋双绝, 孤得你若齐桓公得管仲,有你辅佐,复兴大业近在眼前!”张庭作为颍州府知府,说一不二的一把手, 有了她暗通款曲打掩护,在这里筹措军备、练兵谋反简直轻而易举。
张庭振奋拱手, 掷地有声:“微臣遇殿下如千里马遇伯乐, 知遇之恩难以回报,必当肝脑涂地, 为您效死!”
君臣手拉着手, 四目相对心心相惜,眼中泪光闪烁。
好一副君臣相和的场面, 感动得刘妄擦拭眼角, 慨叹不已。她就知道,张大人与殿下定能如陨如虎, 关系融洽。
实际上的君臣各怀鬼胎。
陈珏:幸好当初没将小仪嫁出去,否则可就错失一条大鱼了!
唯一且无辜的受害者:真是老太太靠墙喝稀饭——卑鄙、下流、无耻!
陈珏俨然一副仁君模样,对她说:“张卿来这时间也不短了, 外头怕是已有人寻你,且回去吧。”
“微臣告退。”张庭如闻天籁, 终于可以溜了。
她方才踏出两步,“两日后再过来议事吧。”
张庭扬起的眉毛霎时耸搭下来,无精打采应声, 垮着个脸出去了。
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棋差一招她认栽。
宗溯仪早就和外公叙完旧,在院里苦等了张庭好一会,才见她如丧考妣出来,就跟掉了十万两黄金似的失魂落魄。
匆匆迎上前,“你怎么了?”
张庭虚弱地摇摇头,挨着他的脖子蹭了蹭,“没事。”语气隐约透出几分委屈。
宗溯仪环抱住她的肩,脸贴着她的,话音压得很轻:“没关系,这里让你不开心,咱们就回家去吧。”
张庭闷声闷气:“嗯。”她垂头丧气的,像一只落水的小狗。
看得宗溯仪心都柔化了,又是心疼又是喜爱,轻言轻语一路哄着她。
崔氏隐在门边看着这一幕,默默转身去灶房了。
老天虽让小仪跌落泥底,却也让他收获了可望而不可即的金玉良缘。
他垂眼,大儿在地底可以安息了。
陈澜山见人走了才敢出来,鬼鬼祟祟道:“父亲,那男子真的是宗溯仪?”他不是被贬为奴了吗?合该比自己还凄惨,怎么还有那样美丽强大的妻主护着,那一身细嫩皮子,眼瞅着比未出阁时还要白皙滑腻!
崔氏抬头看了他眼,冷声道:“不该问的就别问,若出了差池,我扒了你的皮。”
陈澜山打了寒噤,缩手缩脚退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往后头吐口水,心里骂骂咧咧:还当自己是太女夫、崔家大公子呢!都是庶人的家眷,谁比谁高贵了?
……
今日休沐,官署的事找不上她。
可张庭脸色不见得好,靠在宗溯仪身上,眉宇泛着愁色。
宗溯仪像抱小孩一样抱她,还时不时说几句逗趣的话哄她。
“什么事把咱们张大人难倒了?”拿头发扫她的鼻子玩儿。
张庭什么都没说,将脸往他怀里埋,她只想快些回到家里。
宗溯仪见状也止了声,摸摸她的头,紧紧抱在怀里,如同将宝藏圈进最柔软皮毛里的狐狸。
回到府邸,久不见双亲的豚豚窜出来,张开手要娘抱要爹抱。
张庭没心情逗小孩玩,让人把她撤走。
大步向前,穿过漫长的回廊,拱门,花园,终于到了正屋。
她踢了鞋子就钻进被窝里,感到了久违的安全与放空。
宗溯仪合拢屋门跟着进来,坐在床沿,面带忧色:“她们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心情这样晦暗。”
张庭双手叠放在小腹,望着穹顶平静地说:“谈论些不起眼的小事罢了。”
宗溯仪松了口气。
“就大家一起小小的造个反而已。”她拉过被褥盖在脸上,对往事不堪回首。
“?!”宗溯仪瞪圆了眼睛,妻主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是不是被气傻了?可不要吓我。”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关切地望着她。
张庭掀开被褥,面无表情与他对视。
神情平常,全然不像开玩笑。
宗溯仪急得团团转:“妻主你可别想不开,造反可是杀头的大罪!”明明去之前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了反贼?他就是最恨成泰帝的时候,也不敢去造反啊!
张庭何止知道造反要杀头啊,她还知道造反要诛九族呢。
她将今日的前情与他说了,抱着头感觉头大。
这事还得怪成泰帝,想不开让她来颍州府当什么知府?完全就是强行把她送上了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