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两个多月前,不得已将她送给赫连枫,无数个夜里,他都是合衣而卧在这张榻上,似乎这样,心里才会安稳一些。
夕颜那双盛满怨恨的眼睛,总在午夜梦回时浮现。
他知道,她恨他。
可是,让她留在太子府,反而更安全。只因两个月间,他既要兼顾朝堂纷争与卧虎岭的兵将,还要与赫连枫勾心斗角,最重要的,王府内还有烛阴这个不明身份的隐患。
夕颜身受箭伤,留在王府里,他也不可能时时看住她。
反而,对她冷漠,世人不知她是他的软肋,便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怪只怪,他萧南晏腹背受敌,想要他这条命的人太多……
黑暗之中,萧南晏盯着随风轻晃的幔帐,又忆起自己的曾经。
年少时,他酷爱丹青,时常闷头作画,母亲说:“晏儿将来要做个擅画山水的居士么?”
他甚至,还与傅云卿相约,要一起仗剑四方,游遍天启每一寸秀丽风光。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八年前,萧北承“战死”的噩耗传来,他跪在灵前久久不起。
直到发现,“父亲”被人所害;直到,苏沁瑶派来的刺客,在暗夜里霍霍挥刀;直到彼时的赫连琮,一心想要收缴他手中的兵权……
曾经绮丽的梦,碎在血泊之中,他只得把少年心性一起埋进土里。
他想要为“父”报仇,想要保护母亲,想要让自己强大,所以,他亲手烧了心爱的画笔,从那一天开始,他将心肠淬成铁石。
八年前,南昭街头上,他遇见了那个亡命奔逃的小丫头,饶是她浑身脏污,身后被野犬追逐,可她依然一脸的阴冷凶狠,那眼里的倔强,他好像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八载光阴,他看着她从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长成清冷美人,却也看着她眼里望着他的光,一点点熄灭。
他教她习文练武,教她骑马射箭,寒来暑往,暮暮朝朝。
他迫她做死士,看她杀人之后,在廊下呕吐却不肯示弱。
他以为这是征服,是让她依赖自己的手段。
他也希望,她能拥有自保的能力,而不是一个只能依附于男人的菟丝花。
如今想来,他把夕颜潜意识里,当成了另外一个自己。
他也是在逼自己心狠,逼自己强大。
可是,射向夕颜那一箭,他才惊觉,自己打碎的,不是她的倔强,而是自己最后一点血肉。
天将渐亮,晨风掀起窗帘,露出妆台上半面铜镜。
萧南晏缓缓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抚上镜面,仿佛便能触到夕颜的脸颊。
他的喉间,忽然溢出一声沙哑的笑 ——
原来,他与她,都是被命运钉在棋盘上的棋子,用冷漠做甲胄,用伤害当武器,互相折磨着,想要找到救赎的路,却在彼此的血泊里,越走越远。
萧南晏忽然悟了,他的冷漠,他的愤怒,他的焦躁,他的……痛苦,只来自于那个一脸清冷的人儿——只因,他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血肉难离。
他想打碎那一池清冷,看她向他妥协,向他服软,何尝不是想逼骨子里冷戾的自己,能够有一天,放下千斤重担,恢复曾经那个温润美好的少年模样?
他为她赐号“雪刹”,偏要她终日着素白罗裙,世人只道这名字带着杀伐气,却不知藏在衣袂下的私心——年少时,他也曾白衣胜雪,是旁人眼中不染尘俗的玉公子。
如今将这抹白揉进她骨血,不过是把回不去的少年意气,悄悄种在这小人儿的身上,久而久之,曾经的一种寄托,却终是让她在他的心间生了根。
他为她赐名夕颜,听着她低低的应和声,便想起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曾无数次隐在暗处,看她蹲在寝居的屋檐下,指尖轻抚几朵黄昏盛开的夕颜花,黯然神伤。
可是,她只知这夕颜花朝开夕谢,悄然含英,阒然零落,却不懂那花瓣里藏着的痴语——永远的爱。
就像他藏在冰封面具下的心思,在每个她为他低头研墨的黄昏,随花影一起落满案几,却从未说与她听。
那时,他只知大仇未报,自身难保,何以言情?
如今,夕颜被萧北承掳走,那柄抵在她咽喉的刃,何尝不是捅在他心口的刀?
以夕颜做饵,他比谁都清楚萧北承的谋算——要兵符,更要他的命。
但他不得不去,哪怕那飞云寺是刀山火海。
……
忽地,他又想到了蔓萝。
那日她被楚烬救走,他并未出口拦下。
想必,蔓萝早已为楚烬解了那寒潭蝮毒。
当年,他以为楚殇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亲手将楚殇杀死,他为苏沁瑶所用,本也死不足惜。
不过,听傅云卿说,蔓萝怀了楚烬的孩子。两代人的恩怨,没必要再继续纠缠下去。
他无视蔓萝救了楚烬,甚至让傅云卿送去赤忠蛊的解药。
蔓萝虽行事莽撞,但鞍前马后,为他卖命多年,这粒解药,也算剔除了她的死士身份。他不让傅云卿言明的原因,是不想蔓萝对他感恩,怀着身子,再冲动地跑来为他效命。
他不想蔓萝出事。
只因,她是夕颜在乎的人……
与此同时,萧南晏唤来寒枭、墨刃,将赤忠蛊的解药赏给他们。
“王爷,这是……”
寒枭与墨刃,捧着赤忠蛊的解药,面面相觑,指尖微微颤抖。
萧南晏挥了挥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服下吧。从今以后,希望你们再跟随本王,是因为信任本王,而非惧怕本王。”
萧南晏看着他们通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夕颜曾经说的:用蛊毒控制人心,绝非善举。人心是捂热的,不是逼迫的。
八年来,他用赤忠蛊攥着死士的命,以为这就是权力,迫他们忠城,可想想自己过去想要报的仇,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倒不如,放所有死士们一条生路。
若他们真心臣服,远比蛊毒胁迫,来得更好。
寒枭和墨刃万分感动,纷纷表示,要对萧南晏誓死效忠。
萧南晏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缓缓撩起袖摆,露出小臂上的肌肤。
晨光从窗棂处漏进来,恰好照亮白皙肌肤上的那抹镂青——用靛青染料一针针刺出的夕颜花,五片花瓣蜷曲如蝶……
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动身去飞云寺了。
“颜颜……”萧南晏对着空无一人的卧房低语。
他的指腹蹭过镜面,那里面的清丽美人,正笑靥如花地望着他。
“相信本王,这次若是有命将你救出,定会许你一生一世的承诺。”
第288章 夕颜,你在哪里?
五老峰名副其实,由五座山峰紧紧相连,似是五位苍髯老者并肩而立。
峰峦刺破云雾,终年被霭霭雾气萦绕,是燕都城外最高的山峰。
飞云寺便坐落于最险峻的中峰腹心,背靠刀削般的千仞绝壁,前临深不见底的绝壑,唯有一条蜿蜒的石阶栈道凌空而筑,仿若悬于半空的玉带。
通往飞云寺的山门间,青石铺就的台阶共九百九十九级,两侧铁索早已锈迹斑斑。
这飞云寺原是为虔诚的香客们祈福求子所建,十年前,镇国将军萧北承将寺院封闭,声称要对飞云寺重新修缮。
后来,萧北承“战死”南昭,修缮之事暂作搁浅,这里长年落锁,便成了无人之地。
十载匆匆而逝,如今寺院外墙斑驳陆离,爬满苍绿的藤蔓,在艳阳下投下狰狞的阴影。
山风掠过,檐角铜铃发出幽咽的声响,与松涛声交织,更添几分肃杀,也多了几分与世隔绝。
萧南晏一步一步踏上石阶,玄色大氅被山风卷得猎猎作响,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上的落花,在靴底碎裂成屑。
终于,登上山门。
飞云寺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在艳阳下直刺人的双目。
朱漆大门悬着锈迹斑斑的铜锁,门环上的狮头浮雕瞪着空洞的眼,仿佛在嘲笑他此刻擂鼓的心跳。
“三天了,夕颜,你和孩子,可还好吗?”萧南晏喃喃自语。
明知夕颜困在这里,可这三日里,他却不敢冒然来救。
只因,他看似对任何事都运筹帷幄,唯独这一次,关乎着夕颜和孩子的性命,他不敢去赌。
掌风扫过,铜锁应声而落,寺门推开的声响,惊飞梁上的云雀,腐木与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站在院内,放眼四望,空寂寂不见半点人影。
“萧南晏到了!”
他的声音撞在空荡的大殿檐壁上,荡起细碎的回音。
半晌过后,正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萧北承信步从殿内走出。
对上萧南晏冷冽的视线,他抚掌大笑:
“南晏,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夕颜在哪?”
萧南晏的目光,扫过萧北承身后的阴影处,试图找到那抹熟悉的白色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