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浓黑的眼定定望着骊珠。
“他们给流民军提供粮饷兵器,我给覃珣留一个我身边的官职啊。”
骊珠眨眨眼:
“他们文士比较讲究这个,一会儿想遵循公主府的属官,但又嫌公主府属官的名号太小不好听,一会儿说按军中官职来定,但又不想覃珣被你压一头……我让他们自己定,反正我只想要钱和粮。”
腕骨上的力道这才一松。
此刻正值午膳时分,膳房内炊烟袅袅。
有人去膳房帮忙,有人去偏殿给受伤的军士送热水伤药,无人注意王母神像后的他们。
宽阔的掌心从手腕滑到她的手指,裴照野牵着她的手,在被衾下暧昧地揉捏。
“他替你付钱了。”
骊珠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他当然要付钱啊,他不给钱我留他在身边做什么……”
“公事是公事,他给多少都该,不给我撕了他。”
他目光直勾勾望着骊珠。
“私事不行,私事你只能用我的钱。”
骊珠一时忍不住想笑他幼稚,几吊钱而已,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啊。
然而骊珠又很快想起了什么,视线落在他的舌尖。
直到今日,她才终于知道他为何会讨厌覃珣。
设身处地想想,假如沈负不是沈负,也是一位公主,不仅受她父皇宠爱,还与裴照野青梅竹马长大,两人几乎快要成婚,又或者说,本身就已经成过婚——
裴照野突然感觉骊珠狠狠掐住了他的手指。
花他的钱也不乐意?
骊珠与他所想南辕北辙,回过神来,松了手。
好吧,这样一设想,确实挺让人生气的,裴照野的这点不满也算情有可原。
“我知道了。”
骊珠答应了他,又道:
“不过刚才那个,也不能用你的钱啊,因为算的就是与你有关的事。”
裴照野眼睫忽动。
她掰着手指数:
“第一卦算的是我们俩成婚会不会有点天理不容……”
“等等,”他打断,“我们俩成婚为什么会天理不容?谁家天理这么不讲道理?”
你还好意思问!
骊珠没理他:“你别管这个,总之大巫说——不会天理不容,还说很般配。”
裴照野向来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
他心道,她出手阔绰,还是带了这么多兵的公主,谁敢说不般配,除非脑袋和身子过腻了。
再说了,他跟她般不般配何须旁人议论?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说般配。
然而看着她唇边的梨涡,裴照野又忽而觉得心跳加快。
她是真的很喜欢他。
这个认知让他胸腔里填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柔情,与另一种格外强烈的侵略性并存。
既想要将此刻捏在手里的指骨一寸寸啃碎。
又想将她吞进自己的腹中,除非将他开膛破肚,否则任何人都不能伤她半分。
人怎能如此矛盾?
“后面又算了别的,比如战事会不会顺利,薛允到底什么时候死……”
骊珠顿了顿。
“最后又算了一卦关于你的,我想知道,你可以陪我多少年。”
裴照野垂下眼,与她十指紧扣。
“那大巫是如何说的?”
骊珠却眼尾弯弯地笑:
“我没有让她告诉我,我说,不管她算出来是什么结果,都让她继续再占,再问,如果你能收复北地,安定天下,可不可以给你多加七十年寿命——要是上天不同意,我就让她继续占,直到同意为止。”
难怪她都算得没钱了。
裴照野失笑:“七十年会不会太贪心了?我要是本来就能活到七十岁,再加七十,岂不是成老王八了?”
骊珠摇摇头,很认真地道:
“老王八总好过短命鬼。”
裴照野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总担心他死?
旁人看他都生怕他把自己徒手捏死,只有她,看他好像在看一朵弱不禁风的娇花。
……梦里那个比现在起码老上十岁的他,就这么厉害?
他都三百轻骑贯穿万人大营了,还不能让她信任自己?
要是与旁人比,他还有点底气,但自己和自己怎么比?
裴照野难得有种一拳打不到实处的愤懑。
骊珠看着他骤然冷下的脸,有些困惑。
他怎么又不高兴啦?
直到用午膳的时候,裴照野仍冷着脸。
闷声不吭地吃到第五碗时,他明显感觉到列席的其他贵女,朝他投来沉默中带着震撼的目光。
虽说知道眼前这人就是陛下亲封的镇北将军,是武将。
但一顿要吃五碗,并且还能再吃,会不会有点太吓人了?
这是武人还是野人?
裴照野放下碗。
骊珠立刻问:“你不会不吃了吧?”
“这才哪儿到哪儿,”裴照野和旁边的女婢对上眼神,“菜没了,还有菜吗?”
女婢立刻去膳房取。
丹朱也道:“我的菜也不够吃!顺带再给我添碗饭!”
一旁的谢君竹眼珠都瞪大了,她这也第三碗了!
丹朱还扭头对谢君竹道:“你那两粒饭怎么还没扒拉完?实在吃不完给我算了。”
谢君竹:“不不不不必了,我可以。”
薛道蓉看得面色僵硬。
世上怎会有一顿能吃三碗饭的女子?
还跟着一堆男子混在军营中。
她衣食起居也跟男子一起吗?来癸水时怎么办?
这成何体统啊!
裴照野低声问骊珠:
“我之前就想说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多吃一碗饭就要砍头的规矩?”
骊珠忍着笑意点点头。
“可能有吧,你害怕吗?”
裴照野看着女婢重新给他布菜,冷笑一声端起碗:
“来砍啊,就他们吃那两粒米,也要砍得动我……”
说到这里,裴照野又忽而顿了一下。
“你会觉得这样给你丢人吗?”
骊珠怔了怔。
“我自己倒是无所谓。”
他手掌大,骊珠一只手捧着都觉得不够稳的碗,在他手里小得好像一捏就碎。
“但若你觉得这样不合规矩,以后这样的宴席,我也不是不能装装样子。”
骊珠抿了抿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之前不是还为这个不高兴?”
裴照野眉梢轻挑,替她回忆:
“那天从船上回来,早上在驿站,你不让我吃鱼,还不让我添饭,不是嫌我吃太多不斯文?”
“……当!然!不!是!”
骊珠又急又有些替他委屈,她怎么可能觉得他丢人!
“那是什么?”裴照野都不急着吃饭了,“你那时到底在为什么生气?”
骊珠下意识地朝覃珣的方向看去,却发现覃珣仪态端正,目不斜视地吃着饭,而薛道蓉却正在往这个方向看。
她的视线落在裴照野的舌间隐隐约约的银环上。
第77章
……她发现了吗?
骊珠的心还没悬起来, 就又放回了肚子里。
裴照野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绝密。
覃戎知道,所以他才会对裴照野痛下杀手,覃敬更心知肚明,否则覃戎怎么会多管闲事, 非得除掉他兄长的私生子?
或许在背后下令的人正是覃敬。
他的生父。
想到此处, 骊珠顿觉霍然开朗, 又一下子像是被人迎头敲了一棍,头晕目眩中带着疼痛。
“……你这什么表情?”裴照野微微拢起眉头, “看我像看路边被人踢了一脚的野狗一样。”
骊珠满目怜悯的神色一瞬间凝固。
实在不会说话也可以闭嘴的。
“你要不想说为什么生气, 翻篇也行, 我想你告诉我, 只是想知道我错哪儿了, 以后别再惹你生气而已。”
裴照野见过她许多次生气嗔怒的模样, 然而那么多次加起来, 也没有那一次吓人。
就好像她真的厌他至深。
对他而言,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
宴席至尾声,众人用罢, 有人预备去后山俯瞰平宁郡的情况,有人借了笔墨,准备向家中寄信报平安。
趁无人注意, 骊珠放下碗筷, 在他耳畔道:
“没有觉得你丢人。”
“不管你吃五碗,还是十碗,是威风的将军,还是红叶寨的山匪,我都没有觉得你给我丢过人啊。”
少女目光澄明,坦荡得没有一丝阴霾。
“你不必为了我刻意伪装,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只在乎你。”
殿外雨势渐收,云层后有稀疏晴日穿过窗棂,将她的瞳仁映成温柔的琥珀色。
裴照野错开视线。
“我知道了。”
骊珠歪头看他:“就这样?你反应好平静啊。”
“就这样,别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