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骊珠的了解实在过于精准。
昨夜一夜荒唐,骊珠睡得昏天黑地,被女婢叫了两遍才起。
好在她精力旺盛,用冷水净面,片刻后就清醒多了,在女婢的服侍下换上一身隆重华服。
大雍服制以玄色为尊,骊珠今日便着玄衣。
裙裾层层叠叠曳地,衣襟绣龙凤,玉璜、玉管、玛瑙珠串联的组玉佩压在前襟,随行走碰撞出清脆玉鸣。
骊珠打了个哈欠。
她脑中还在想待会儿要议的内容,并未太在意装扮。
“公主,书房内属官已聚齐,还请公主移驾。”
随便吃了点朝食的骊珠起身。
书房距此不远,骊珠拾级而上。
推门而入时,早早便至的裴照野正站在沙盘前,向那几位尚不太了解详情的女侯解释如今形式,其余人皆在细听。
骊珠站在门槛外,无数双眼睛汇聚在她身上。
裴照野上下扫视了一眼,眉梢轻挑。
从来不屑礼节的男人难得正经,他抛下手中小旗,朝着骊珠的方向缓慢而郑重地拱手见礼:
“参见清河公主——”
于是众人同呼,声浪如潮水涌来。
“参见清河公主——”
骊珠瞳仁微微缩紧。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从北向南,送入雒阳的宫室。
长秋宫庭中,齐王沈负正手握重弩,瞄准宫人们头顶举着的香瓜。
宫人涕泪满面,浑身抖如筛糠,却不敢擅动半步。
殿内,宦侍正在给覃皇后揉肩,熏香袅袅中,他朝皇后手中的信件瞥去一眼——
【五月初五,清河公主于温陵西郊大营点将,命镇北将军裴照野为主帅,领兵两万出征,讨伐薛允。】
【裴照野受教于谢稽,严于治军,赏罚严明,军中无有不服,是日出征,公主亲送,三军高呼“将军英明神武,公主千秋无期”,气势如虹,声如雷霆,虽两万之数,有百万效死之勇。】
覃皇后看着纸上墨迹,久久不语。
“给我烧了。”
宦侍安慰道:
“定是写信之人夸大其词,说不定是被尚书令大人买通,故意吓唬娘娘,那位清河公主,几棍子也打不出一声,哪有这样的能耐?”
是啊。
覃皇后望着火焰的飞灰,出神地想。
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那个沈骊珠,被她买凶暗杀也不敢向她父皇告状的窝囊废,岂能……岂能……
覃皇后猛然推翻了桌案,灯烛杯盏顷刻砸了一地。
门外的沈负毫无察觉,笑容恶劣地指着那些宫人道:
“不许哭,谁要是再哭,我就把香瓜换成梨,再哭,就换成核桃!”
有宫人骇得当场失禁,沈负笑得灿烂。
弩箭飞驰而出。
长秋宫中的香瓜炸裂,战场上的头颅碎开。
前锋开路的军士一头栽倒在地,马儿受惊嘶鸣,死气沉沉的败军终于有了波澜。
是谁!
覃戎追来了吗!
怎么可能这么快!
死亡的恐惧迅速在大军之中蔓延,队形大乱。
中军之内的薛允披挂重甲,几缕藏不住的银丝从兜鍪内垂下。
他抬头,目光如电:
“何人埋伏?伏兵多少?”
“何人不知,对方两千轻骑,已深入我军!”
两千!?
薛允身旁副将叱道:“两千轻骑,还不速速围剿……”
“对方将领率两千轻骑,以逸待劳,主将搏杀在前,骁勇难当,目下至少斩首两千余人,军中建制大乱,根本组不起围剿的兵马啊!”
第83章
此言简直耸人听闻。
几乎是一瞬间, 薛允便知来者是谁。
还能有谁?
只带两千轻骑便敢深入敌阵,非他莽撞,而是为了以快制敌!
大雍将领多用守成稳健的战术,擅长集结兵阵作战。
敢用如此战术, 能用如此战术, 除了数月前曾大破乌桓兵, 一战扬名的镇北将军外,天下再无第二人。
“是裴照野!他怎会知道我们会从此地撤退!?”
身旁副将也意识到来者何人, 一边勒住惊马一边道:
“听闻昔日宛郡外一线谷内, 此人亦是以悬殊兵力大败覃戎, 今我方马尽困乏, 人皆长途跋涉, 疲惫难当, 纵两千轻骑亦不可小觑, 不如先退避……”
薛允心下虽惊,但毕竟是两朝丞相,老谋深算。
“不能退。”
那双浑浊老目精神矍铄, 并不糊涂。
“军心溃散之际,若连两千轻骑也不能敌,再退下去, 恐生哗变, 此刻是危机也是良机,斩杀强敌,重振军心,则反攻覃戎指日可待——弓弩手随我上前,待我上前激他一激,倘若他迎头出战, 弓弩掠阵,先杀他威风!”
主帅出列,即将溃败的军心重新找回主心骨,又有督战官在后方屠杀逃兵,大军迅速恢复秩序。
裴照野啧了一声,抬手:
“散!”
薛允冲入前列,不见人影,却料定他们不会远离,于是与副将李捷交换了一个眼神。
“黄口孺子,纵有一时之勇,也是畏手畏脚的鼠辈!”
李捷故意高声大喝:
“主公刚至便闻风而逃,难怪效命于一黄毛丫头麾下,什么流民军,公主军,我看是娘子军吧!”
“娘子军当着裙袍,裴将军,用不用我等赠你一套裙袍啊?”
“哈哈哈哈哈——”
藏身于山川险峻之中的顾秉安,下意识去看裴照野的脸色。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裴照野神色却冷淡如水,没有丝毫波澜,对底下的叫喊充耳不闻。
只是蛰伏在暗处的身躯犹如捕猎前的虎豹。
镇静中蓄力。
……嘴上对谢先生百般嫌弃,可谢先生的教导倒是全听了嘛。
叫喊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
天色渐暗,探子回禀。
“主公,已探得敌方行踪。”
副将看向薛允:“末将愿领五千兵马破之。”
然而此刻最好的反击时机已过。
裴照野以逸待劳,他们却疲于行军,莫说五千,派出两三万兵力都不一定能退敌,反而耽误了他们与另外三路兵马汇合的行程。
薛允当机立断,决定继续行军。
听到这个消息的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当夜,扎营休息的军营遭遇敌袭。
“报——!敌军丑时末刻突袭我营,虽已有提防,未能烧及粮仓,但仍在混乱中斩杀我军八百余人,又趁乱而逃!”
梦中惊醒的薛允银发散乱,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面色阴冷。
“命公孙拓、薛泰二人率兵八千追击。”
“是!”
营中众将聚集,皆惊得失魂落魄。
“这小儿用兵奸诈,简直上不得台面!”
“是啊,向来两军对垒,都是堂堂正正搏杀,岂有他这等老鼠打洞似的战术?”
薛允隐约感觉到了棘手。
此人草莽出身,从未经过正统的兵法训练,如此反而让人摸不清路数,无法按照常理来判断。
他真觉得自己可以靠着两万人马,与他麾下十三万大军相抗吗?
他绝不相信世上有这等奇才。
男儿长缨在手,马蹄所至,一枪可定天下,倘若此人真有这样的本事,又被清河公主这样一个窝窝囊囊的公主所降服?
难不成,他真觉得清河公主天命在身,可为明主?
这不可能。
一个妇人之仁的公主,心慈手软,毫无魄力,岂敢与他争霸?
薛允从军帐望出去。
三十里之外,追击裴照野而去的公孙将军提枪怒喝:
“吾乃尧山公孙拓,奉大都督薛允之命前来讨伐……”薛允起事后,打的是为国锄奸的口号,于是自封大都督,摄绛州军政。
“督你爹的鸟蛋!去吃你爷爷的屌吧!”
夜色幽暗,公孙拓正欲交锋,却见月色映在枪锋上,那人竟在疾驰中翻身一跃,如武神从天而至!
众军士跟随公孙拓追击在后。
夜色幽暗,只见那人如鹰隼一枪如雷霆刺来,公孙拓尚且来不及反应,便已被一枪斩落马下!
藏身林中的丹朱抬手:“弓,护。”
箭发如雨,裴照野迅速率军回撤。
公孙拓身后八千军士失去主将,战意一泻千里,在密集箭雨下乱了阵型。
好不容易扛过一阵攻势,想趁换箭时撤退,却见好整以暇的敌方步兵迅疾而出。
士气激昂,喊声冲天。
吴炎冲在前列,目不斜视,直冲着公孙拓身旁的薛氏副将而去。
这些从绛州百姓中征调的军士,哪个不曾受过薛家的欺凌剥削?哪个没经历过去年冬日的那场饥荒?
云层后,黑云聚集,春雷翻涌。
隆冬三尺雪,霹雳一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