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尽他所能,在那一刻来临前,拉拢更多的覃氏族人站在公主这边,如此,才能保全他们。
……
玄英与众属官擦肩而过,将这些零星对话听得清楚,跨入门内时,面上含着浅笑。
长君问:“玄英姐何时如此高兴?”
玄英看向书案前心无旁骛,面容凝肃的公主。
虽说操心得有点早,但以裴将军的才智威望,换做任何一个君主,都该早做提防,不可令其一家独大。
现在覃珣不吝财帛,倾囊相助,正是为了在公主面前博得一席之地,保全覃氏族人。
裴将军和他身边的人当然不愿见此局面。
可对公主来说,这二人相互牵制,才是为君之道。
还好公主没有因为太偏爱裴将军,而弃覃珣而不用……
玄英将甜汤放在骊珠的案头,扫了一眼她正写给明昭帝的书信——
【我与裴照野夫妻一体,两不相疑,荣辱与共,什么分权制衡,早做防备的话,父皇休要再提!父皇还是多防备覃敬一二吧!】
【另,赤骊军已有剿灭薛氏逆党之力,无需覃戎相助,还请父皇早日下诏,令覃戎止戈罢兵】
玄英:“……”
骊珠一笔一划写得气势汹汹。
父皇都能信任非亲非故的覃敬,她为何不能信任自己的枕边人?
制衡这个,制衡那个。
这还没打几场胜仗,就担心功高震主,想着鸟尽弓藏。
她偏不。
如果裴照野日后真的野心勃勃,要称帝,要推翻沈家的朝廷,让她成了史书上引狼入室的雍朝罪人。
只要他能一统北方,驱逐乌桓,她也认了。
谁叫她父皇如此不争气!
还有雒阳那些朝臣,也不中用!
一个个放任薛允纵横两朝,结党无数,害得裴照野每一仗都这么难打!
“……公主,当真是信任裴将军啊。”玄英无奈。
骊珠头也不抬:“谁说的,他处处都把我骗得好惨,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玄英:……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寒露至,枫叶渐红,天一日比一日冷了起来。
骊珠的身体却再没病过。
全靠华医师每日早晚与她练剑。
武艺虽不能一日千里,却让骊珠不至于久伏案前,睡前耗尽体力,晚上也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了。
前线也不断有好消息传回。
“——裴将军陈兵丹昌,已围城两日,丹昌城内屯粮不足,最多半月,薛允必死无疑!”
公主府书房内一片欢欣雀跃。
有人开起了玩笑,说要下注,猜丹昌城能撑几日才会开城投降。
“最多二十日。”
“未必,我猜最多十五日吧?”
“薛允一路屠城无数,缺粮了就拿百姓做粮草,早已民心尽失,如今困于丹昌,只怕不等我们杀进去,城里自会哗变——我猜十日!”
覃珣却注意到公主未发一言。
“公主为何事烦忧?”
骊珠微微蹙眉:“睢南邺都,薛家坞堡,到底还是被覃戎抢先一步占下了。”
裴照野征讨薛允之时,覃戎也没闲着。
借着扫荡几个薛允部下的由头,他迅速攻占了几个富庶之地。
既断了薛允粮草,同时也在充实他自己的腰包。
骊珠此刻倒没空计较这些细节。
“而且……薛怀芳自打从清河郡逃亡后,是否就一直没有露面?”
覃珣:“是,裴将军也嘱咐我们探查薛怀芳的下落,他手下虽只有一万人马,但此人狠辣,视人命如草芥,不可不防。”
骊珠虽然在意,却也没有太过担忧。
平宁、清河、伊陵各地,虽然只有三四千驻军,但靠着几家世族支援,城内屯粮充足。
攻城战向来是最难打的,除非敌人有十几万大军,否则靠强攻极难攻下。
但无人料到——
薛怀芳不打算攻城,他要骊珠自己开城。
-
十月中旬,裴照野围丹昌的第八日,薛怀芳派遣使者面见清河公主。
“……少主与薛大都督祖孙情谊深厚,实不忍见曾祖父饿死丹昌,只要公主愿意成全少主一片孝心,少主必不会伤平宁百姓半分。”
骊珠端坐上首,面色如常,呼吸却起伏剧烈。
满座属官也并不比骊珠淡定多少。
薛怀芳!
难怪数月不见他踪迹,他竟趁着秋涨,屯兵滦水河道,蓄水数月!
还编出这样的说辞。
什么祖孙情谊深厚,他就是想以水灌平宁来威胁公主,让公主下令召回裴照野,解了丹昌之困!
那使者顿时感觉到满室杀意朝他涌来。
屏退使者后,有人霍然起身:
“薛家本就有屠城之举,即便水灌平宁,他薛家难道在乎这点名声吗?他是想毁公主的名声!他这一淹,天下人只会说公主假仁义,弃百姓于不顾!”
“倘若公主召回裴将军,可解他们丹昌困局;倘若公主弃城而逃,一损公主仁德之名,二可占据平宁,好歹毒的计策!”
“平宁四十多万百姓,绝不能沦陷于公主治下。”
“当下应先准备护送公主,撤离平宁才是。”
众属官七嘴八舌吵成一片,但有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
——裴照野不能再继续攻打丹昌,必须立刻率大军回援。
……
平宁郡外五十里的山坡上。
“……仲卿真的认为,那个清河公主会两者都不选,而提出与我当面会谈?这不是找死吗?”
薛怀芳咬了一口香瓜,慢悠悠地问身旁谋士。
谋士笑了笑,只问:
“若是少主,面对此局,当作何解?”
“废话,自然是立刻弃城,再寻良机以报此仇。”
河道决堤可不是开玩笑的。
兵来还有将挡,水来可没有土掩,洪水过处,只有一片死亡和瘟疫而已。
“这是少主的想法,”谋士道,“对于这些自诩良善有原则的人,他们自有一套行事准则。”
薛怀芳冷笑。
“什么行事准则?你不杀人人来杀你,乱世争霸哪有不死人的?一郡百姓而已,这天下四十九郡,岂能因小失大?”
“难怪人人都说那个清河公主窝囊,她要是真不肯弃这一郡百姓,任凭我以此拿捏她,不仅窝囊,还是个蠢货。”
谋士瞥了他一眼,垂下头。
乱世中有两种人最可怕。
一种是头脑清醒的杀神,另一种是有实力兼济天下的菩萨。
还有一种人最好对付。
自视甚高,看天下人皆不如他清醒高明,实际做事却一塌糊涂的蠢材。
但愿他跟随的这位少主是无往不利的杀神,而非蠢材。
……
圆月高悬,平宁郡一片皎洁月色。
温陵公主府内。
“走!当然要走!就算我此刻将裴照野召回,薛怀芳这种人又有没有信用可言,丹昌之围一解,他还是毁堤灌城怎么办?”
坐在左侧的谢稽平静颔首,道:
“确如公主所言,平宁郡不可留,公主应该弃城,撤至清河郡或伊陵郡。”
骊珠惊愕地张大嘴。
“您不劝劝我吗?”
谢稽望向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我会劝公主轻徭薄赋,与民生息,但无法劝公主留下来与平宁郡共存亡,天下四十九郡,还有四十八郡等着公主去救,公主岂能止步于此?”
内室一片静默,博山炉飘出悠悠香雾。
骊珠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他说……还有四十八郡等着她。
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期许,已经昭然若揭。
“……那您呢?”骊珠问。
谢稽没说留,也没说走,他望着窗棂的方向道:
“问天。”
什么意思?
“我这几日夜观星象,两日内恐有流星将至,以分野之术断之,应该会落在平宁郡附近,如果天降巨石,将薛怀芳的军队砸死,平宁郡危机可解,走不走就无从谈起了。”
骊珠:“……”
那看来是死也要死在平宁郡了。
书房内,属官们正商议撤去清河郡的事宜。
这些琐事不需要骊珠操心,她被华医师催促回房休息。
失魂落魄的骊珠出了书房。
然而,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却已不知不觉地走上公主府内最高的望楼。
从这里远眺而去,城内灯火屋宇尽收眼底。
“……公主。”
玄英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不是还要给裴将军写信,召他回来吗,天这么冷,快回去吧。”
骊珠回过神来。
“哦哦。”
应了两声,她又回过头问玄英:“玄英,你想回清河吗?”
玄英怔了一下,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