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啥?”丹朱很讲义气地拍拍胸口,“真杀上来,我一马当先,替咱们红叶寨守住山主夫人。”
裴照野瞥她一眼。
尽管骊珠时常说他该多读点书,但他看他们寨子里该读书的另有其人。
他扯开话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哦,正好这次下山,我去看看我姐,最近天气越来越凉,她身边的女婢跟我说,我姐生了场大病,得好好调养一阵呢。”
丹朱晃了晃手里的药包。
裴照野微微凝眸。
傍晚时分,日暮四合,裴府内的骊珠终于等到了裴照野回来的消息。
“——你还知道回来!”
刚跨进院门,裴照野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骊珠气冲冲跑到他面前:
“你今日为什么要放出那样的话?害得覃珣丢了好大的脸面,他今日可是受我之托才帮我这个忙,你这样多不好啊。”
裴照野定定看着她身上的家常素裙。
比起白日盛装,其实这样清清淡淡的样子更衬她天生丽质。
就是真的很像等夫君回家的妻子。
尤其是她竟还一直住在他小时候的院子里,一点没有嫌弃这地方的意思,特别的叫人心生怜爱,又心猿意马。
“你是不是有点记吃不记打?”
裴照野笑了笑:
“别说帮你一个忙,他给你跪下来当人凳踩都是该的,谁让他家里人罪行累累,他还恬不知耻往你身边凑。”
骊珠声量弱了点,好像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但还是道:
“……一码归一码。”
裴照野懒得同她一码归一码,他通通加码。
快入冬了,院子里已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裴照野刚要进去,就见添炭的女官掀帘而出,正好跟他碰上。
他依稀记得这女官极重礼节,之前连他多碰骊珠一下都很有意见,此刻脚步不免下意识顿了顿。
“里头炭火备好了,公主,裴山主,请进。”
裴照野不明所以,但心情愉悦地微微挑眉。
这几日,玄英早已安排人打扫好小屋,清了杂物,又添了一些书柜妆台之类的物件,和他从前的旧物摆在一起。
裴照野扫了一眼,心头被微妙地拂过一下。
“刚才忘问了,你手里拎着什么?”
骊珠回头看了眼裴照野手里的食盒。
“兰芳斋的糕饼,”他将里面的小碟子一一取出,“你不是爱吃甜糕?这家做得还不错,不知道你爱吃哪种,就都买了一点,尝尝。”
灯烛照出一片暖黄色,骊珠捻起一块,送入口中。
她眉眼舒展,笑意融融地看他:
“你记住了我爱吃的东西呀。”
“……”
“除了甜糕,我还爱喝甜汤,这个也得记住哦。”
还挺会恃宠而骄。
裴照野瞧着她略鼓起来的腮,似是吃得很开心的样子,莫名有种很宁静的感觉。
好像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一直看下去。
骊珠吃人嘴短,也不好再责备他,软声道:
“覃家的事,冤有头债有主,覃珣已经在尽力弥补,也不好拿他撒气,显得有些欺软怕硬是不是?我知道你是想替我打抱不平……”
“也不完全是。”
裴照野想了一日,此刻终于直言不讳:
“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胜负欲而已,今日在成衣铺子,我其实是想气覃珣,才主动替你系腰带的,本来还想故意让他发现。”
骊珠咀嚼地动作一滞。
他这么坦然,倒让她有点不知怎么应对。
“……你果然讨厌他,为什么啊?”
“因为嫉妒,因为他见得了光,我见不了光。”
裴照野说完回味了一下。
原来这话说出口也不难嘛。
骊珠怔了怔。
“是因为我让他陪我在襄城出游吗?”
裴照野幽幽看她一眼。
当然不是这个。
不过今天的真话已经说得够多了,良心这块勉强过得去,裴照野又开始露出那种半真半假的笑意。
“你说呢?”
骊珠顿时涌起无限愧疚,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对不起哦……”
抱住他的身躯软得像云,细腰微塌,紧密地与他贴合,简直一整个地融化在他怀中。
“但你怎么会见不得光?”
她的下颌抵在他胸前,笑起来时,唇边还有一点糕饼的碎渣。
“你那么好,我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第31章
笼中炭火燃烧着, 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束着护腕的长臂很自然的拥住她,力道不轻不重,垂下时,手掌恰好虚虚扶住她腰身。
鼻尖盈满淡淡墨香, 柔软滑腻的面料下透着少女温润体温。
他的手没动, 脑子却在想——
不知道揉捏起来是什么感觉。
“……你对我有点误解。”
裴照野沉默了一会儿, 难得诚恳道。
骊珠盯着他,半晌笑道:“确实有点。”
相较于前世的那个他, 她的误解又岂止一点?
然而笑容里的信赖和眷恋如故。
她真的很好骗, 裴照野想。
他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每当她露出这种表情, 说出这种黏黏糊糊的话, 他好像, 也不会觉得庆幸, 只觉得……
想把那些会欺负她的人全杀了。
否则,以后他不在她身边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冒出来,裴照野心底忽而有一丝说不出的烦闷, 但他一贯不是杞人忧天的性格,很快又抛开。
“崔时雍的档案,你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细腻绸缎在他指尖滑过, 骊珠从他怀中抽身。
她的书案堆得很满, 有之前梳理出来的裴家秘辛,也有写到一半的简牍。
骊珠在里面翻找了一下,铺开其中一卷。
“他出身离阳崔氏,家族郡望颇高,很早就入仕做官了,不过……看他的档案, 政绩似乎并不佳。”
“他能有政绩才怪了。”
裴照野把玩着案上的竹笔。
“几年前伊陵郡那场水灾,的确是那个叫施照的督邮贪了河堤款引起的,但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不先紧着赈灾发粮,倒忙着去扳倒施照——人是被他斗下去了,多饿死的灾民又算在谁头上?”
骊珠想了想:“那百姓如何看他?”
“怎么看他的都有,”他漫不经心道,“有人觉得他是伊陵郡唯一的清官,指望着他肃清吏治,不过,大部分百姓其实压根不关心什么清官不清官的。”
这倒是很新鲜,因为在骊珠的认知里,人人都该喜欢清官才对。
“你细说。”她盘膝认真倾听着。
“如果是一个两袖清风又精明强干的官员,和一个以权谋私又庸碌无能的贪官,百姓自然也喜欢前者,可这种圣人是千年的铁树开花,难得一见。”
骊珠拨弄着简牍的竹片,莹润泛粉的指尖落在墨字上,无意识地描摹。
裴照野视线隐晦扫过,又继续道:
“脑子灵光,却贪财贪色,清正廉明,却不知变通,这才是最多的那部分人,恰好,这位伊陵太守就是后者。”
“怎么听起来,你好像还挺欣赏这些贪官?”
“不,”裴照野笑道,“这两者我都讨厌,一个是趴在我们这种老百姓身上吸血的蜱虫,另一个是假清高的纯废物,看了就烦,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管他们清不清贪不贪的,百姓只管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
骊珠被他的尖锐评价震得一时无语。
她觑了他一眼,嘟囔道:
“也不是铁树开花啊,你如果当官,一定会是个又清廉又能干的好官。”
“肯定不会,你别想了。”
裴照野神色坦然:
“这话是评价别人的,我要是做官,第一件事就是忘本,第二件事就是大贪特贪,为非作歹。”
本以为她会生气,然而眼前少女却只是看着他,噗嗤一笑。
“你不会的。”
“我一定会。”
“你就是不会。”
她语调软软的,还有一丝得意,也不知在自得什么。
“你若做了文臣,会信赏罚,持法严,提拔贤臣,肃清吏治。”
骊珠略有些出神地温声念着,面露怀念之色。
裴照野内心毫无波澜。
然而下一刻,便见她在烛光下抬起眼帘,看向床榻旁的字迹拙劣的题字,目光柔软。
“你若做了武将——”
他长睫忽而颤动。
“肯定也会是意气凌九霄的大将军啊。”她笑道。
裴照野呼吸一滞。
门外响起笃笃叩门声。
“公主?你睡了吗?我有点事想托你帮忙。”竟是丹朱的声音。
骊珠忙道:“没有,你进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