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摹她眉眼的目光变得浓黑而深。
骊珠闭着眼等了许久, 有点疑惑地眯起眼时, 忽而感觉到一个吻落在她额前。
珍重又怜爱。
骊珠意外地摸了摸额头。
裴照野握住她指尖,缓慢地揉捏着,像是在轻捻一朵花。
他道:“其实你告不告诉我都没关系, 我不介意。”
这话好像有些耳熟。
前世与裴照野成婚后,她和覃珣也碰过面,甚至在某次宫宴上, 还被覃珣拦在芳林园, 说过几句话。
他似乎很担心裴照野仗着权臣之势,在背后殴打她。
骊珠觉得他的担忧匪夷所思,并不理会,回府后她怕裴照野听了难过,所以当他问起时,支支吾吾没有说实话。
那时他似乎也是这么说的。
——公主与覃珣毕竟曾为夫妻, 有些话不便告知外人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介意。
然而凭着这一世骊珠对他的了解,她想了想,又问:
“你是不是还有后半句话藏着呢?”
裴照野抬眸,眉梢微动,眼神似有些奇异。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还好意思说!
还不是被他骗了太多次骗出经验了!
见骊珠微妙不悦地瞧着他,他慢悠悠道:
“我只说不介意你,却没说不介意他,他敢亲你,我必往他嘴里塞炭,烧烂他那张破嘴。”
“……”
她好像明白,前世为何覃珣总问她裴胤之有没有打她。
肯定是他自己挨打了。
这样一想,骊珠不免对覃珣又多添一点同情。
毕竟前世他们和离之后,他自知理亏,对她是真的没有半点非分之举,怎么还挨打了呢?
骊珠柔声道:“……没有亲,只是错位而已,他要是真来亲我,我岂会站着不动?又不是傻子。”
其实裴照野也清楚这点。
然而就是想问。
就是想听她这样回答。
他也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有什么立场质问人家?
明明都不敢留她。
“好香啊。”骊珠鼻尖嗅到一股甜腻软糯的香味,四下瞧了瞧,“什么东西这么香,饿了,想吃。”
裴照野失笑:“连烤地瓜都没吃过?”
她很乖地摇头。
“没什么好吃的,乡下充饥的东西而已,怎么上得了公主的食案,你要是饿了,我们去襄城的酒楼……”
“人人都吃得,公主为什么吃不得?你是不是觉得公主就得天天龙肝凤髓?”
骊珠拽他袖口:
“给我买,我没吃过,我要吃这个。”
裴照野被她说服,微微躬身,手臂穿过她膝弯,将她从树上抱了下来。
鼻尖盈满了他身上干燥冷冽的气息。
可惜他伤还没大好,骊珠不敢让他一直抱着,落了地便从他身上下来,往香味飘来的地方走。
原来不是并不是有人在卖烤地瓜,而是几个挑担子的小贩从城里出来,坐在田坎边上架了火,正烤着当晚饭吃。
见这一对容色出众的男女走来,几个小贩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们。
“真要吃?”裴照野摸了摸鼻子。
骊珠点头,她都看到了,他们有一大袋子呢。
裴照野走上前与那几人沟通了几句。
那几个小贩原以为他们是这片地的主人,要来驱赶他们,没料到只是想要他们的地瓜。
“不用给钱,我们也是在这儿歇脚,碰巧挖到的,贵人要是不嫌弃,拿几个去吃就行。”
他们既这么说,裴照野倒也没执意给钱。
只是瞥了眼他们身后担子里药饮百玩戏具之类的杂货,从里面随便挑了一只竹蜻蜓,问了价,付了钱。
骊珠正看着他们替她烤地瓜,抬头见他手里多了个小玩意儿,手指一拧,就能飞起来,她弯着眼:
“这是什么?给我玩玩。”
小贩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而后彼此对视一眼,小声议论:
“真抠啊。”
“就是,自己身上也是穿金戴银的,怎么带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出门,就给人买个地瓜?买个竹蜻蜓?”
“……”
裴照野全听在耳中。
骊珠倒是没注意听,她一边兴致勃勃等着地瓜烤好,一边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这几人闲聊起来。
小贩们谈起了这几日城中的动乱。
“……听说抓了不少当官的,也不知是不是真要杀头。”
“我怎么听说,不是要杀当官的,是要杀那个在梅府行凶的犯人?”
“听说是红叶寨的匪贼,也不知多大的仇,将人一家三口都杀了,啧啧。”
骊珠心念微动。
“你们不知道吗?”
火光照在她纯澈面庞上,用这张脸说话,天然带着几分让人信任的力度。
“杀人的女子,是个舍身救姐的义士呢。”
小贩们齐齐看向她,被她这一句话勾起了兴趣。
枯枝噼啪声中,裴照野曲着腿给地瓜翻了个面,旁边的少女口齿伶俐,声情并茂,讲故事格外引人入胜。
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天色渐暗,听完故事,洒了几滴热泪的小贩们,扛着担子踏上归家的路。
边走还边道:
“——从前只闻兄弟义气,今日方知,姐妹亦可两肋插刀,赴汤蹈火,那赵家父子真是欺男霸女的恶贼,活该千刀万剐才对!”
“赵家父子作恶在先,梅府三人助纣为虐,郑娘子为救姐姐无奈杀人,何错之有?怎么不判赵家父子,倒先判她?”
“这世道,恶人横行霸道,好人却都叫他们给冤死了!”
待人走远,他们的地瓜终于烤好。
裴照野打来凉水,将地瓜用凉水过了一遍,剥好皮递给她。
“你要想这事在全城传开,光靠这几人恐怕不够。”
骊珠呼呼朝地瓜吹气。
吹凉了些,她才小心咬了一口,味道果真不算太好,然而丝丝甜意混着略带粗糙的口感,倒也别有风味。
“让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更快一点的办法?”
裴照野扫过她的手指。
“你会写那种诗文吗?”
骊珠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显然联想到了什么。
“我还会谱一些简单的曲子,”骊珠想了想,“一晚上的时间可能不太够,明日吧,明日我应该就能弄好!”
他们审案子也没这么快。
骊珠捧着地瓜,她想得入神,热气烫得她指尖通红也没在意。
“……对了,你认识伶优之类的吗?”
裴照野熄了柴火,偏头看她:
“我上哪儿去认识伶优?不过裴府那么多歌伎舞姬,本来也没去处,何不用她们?”
骊珠眨了眨眼。
“你真聪明。”
“……”他聪不聪明不知道,她爱夸人是真的。
“咦?”骊珠这才注意到他只烤了一个地瓜,“你不吃吗?”
裴照野冷嗤:“这破地瓜我小时候天天吃,看了就想吐,吃它做什么,只有你这种没吃过苦的小公主乐意吃。”
骊珠哼哼一声,不理他,撕了一圈皮,又咬了一口。
剥皮时,有软糯的地瓜粘在她手上。
裴照野撑着下颌,目光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
“但你非要我尝,也不是不行。”
骊珠一转头,就见他俯身凑近,舌尖银环带着濡湿潮热的触感,不轻不重地勾舔过她指尖。
舌肉似有若无地包裹住手指,他微微偏头,冷白色脖颈有起伏的筋。
他直起身,看着骊珠骤然呆住的模样,勾唇笑道:
“还不错,多谢公主款待。”
骊珠缩了缩手指,简直不敢置信地涨红了脸。
踏着深蓝天幕的一线月光,两人回到官署,骊珠命人添足了油灯,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两日后,一首名为《金兰赋》的曲子,词曲兼备。
裴府的歌伎舞姬从来只演练过那些婉转缠绵的调子,还是第一次拿到这样的曲子,又听闻曲子背后的故事,大为感动。
众女向骊珠保证,定为如此义士拼尽毕生所学。
与此同时,从伊陵郡送往雒阳宫城的折子,也终于递到了明昭帝的案头上。
“……允恭,这折子你看过了吗?是否是底下官员故意夸大其词,诋毁清河公主?”
殿内降真香袅袅燃着白烟。
木簪道袍的明昭帝阖目打坐,然而眉头紧蹙,俨然心思不定。
跪坐在左的覃敬,双手接过常侍罗丰递来的折子,那双沉静如湖的眼眸飞快扫过折子上的墨字。
少顷,他放下折子道:
“不敢欺瞒陛下,犬子前几日送来家书,其中也曾提及清河公主与这红叶寨交往过密之事。”
明昭帝缓缓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