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轮到他做皇帝,根本不愿给骊珠加封长公主。
听了裴照野的话, 少帝不置可否。
不仅如此,酒过三巡,他突然向众臣宣布, 要封他身边的中常侍为乡侯, 食邑六百户。
不封公主,不封功臣,却要加封一个宦官?
宴上一片哗然。
那时的骊珠面色如水,一语不发,任由或是取笑或是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裴照野微笑着饮了一盏酒。
过了半个时辰,有小黄门跌跌撞撞入内通禀, 称刚刚受封的乡侯,竟在荷花池内自尽而亡。
还留下一封遗书。
自称卑贱之身,不堪大任,有负皇恩,愿自裁谢罪。
满堂死寂中,出去醒酒的裴照野缓步踏入殿内,臂弯还垂着几支犹带露水的荷花。
仿佛并未察觉到周遭凝冻的气氛。
衣袂溅血的太尉大人款款步入,垂衣拱手,将荷花送至公主面前,笑道:
“途遇此花夜放,正配吾妻,故折来相送。”
翌日,宫内加封清河公主为长公主的旨意,与裴照野血染宫闱的消息一并在整个雒阳城疯传。
因为这件事,裴照野在朝野内外遭受了极大非议。
就连支持他的老臣也对他颇有怨言。
那时连着好几日,骊珠都有些郁郁寡欢。
裴照野以为她是在怨怪他杀了那个中常侍,只无奈地摸着她的脸,说她太过善良。
但其实不是。
骊珠并不认为自己善良。
她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如何面对屈辱。
偶尔需要哭泣,比如面对覃皇后那样的施辱者时,眼泪可以尽快让她满意离开。
偶尔需要反击,但只有在别人挑衅的时候可以反击,且不可以过分,比如对待沈负。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只需要不做声地忍耐就好。
很多时候,她的不报复是一种无能,她的忍耐和宽恕也都是弱者的怯懦。
骊珠在心底唾弃这种品质,却又不得不依靠着这种本领,生存至今。
……要是她能像胤之这样就好了。
被醉意熏得有些朦胧的视野中,映出男人边缘清晰的下颌。
他鼻梁很高,折角处有异于南人的挺拔弧度,偏偏眉眼又浓的浓,淡的淡,盛着南人独有的多情缱绻。
但只是面对她而已。
很多时候,他做事有种极端的赌性。
十成十把握的事谁都会做,谁都敢做,他却敢做只有三四成把握的事,打仗上更是如此。
虽然嘴上时常劝告他,行事不要太莽撞求进,不要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这很危险。
然而,骊珠也很清楚,他吸引她的也正是这一点。
那些被这座宫廷扼杀的、从不允许出现在她身上的攻击性,在他身上得到了极大的发挥。
她在背后看着他。
看着他替她激进、果决、绝不思考后路,替她锋利,替她尖锐。
可是……
即便如此,骊珠偶尔也还是会有一种微妙的不得满足。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又做不到。
没有他,她什么都做不到。
想到这里,骊珠喉间发酸,某种得不到纾解的情绪堵在她的心口,只能从眼眶里涌出。
裴照野被她哭得简直没有半点办法。
那颗小小的头也不知道怎么装下这么多水,说淌就要一口气淌个干净似的。
“会帮公主,会永远喜欢公主。”
他心口有微微刺痛的痛楚,抬手一点一点擦净她的脸。
“……但你先告诉我,我是谁?”
那双漆黑眼珠里带着点哄诱意味,可惜骊珠此刻压根分辨不出来。
“你是胤之啊。”
她涕泪未干,但提到这个名字,杏眼里含着笑。
她看起来自以为自己答得很好。
裴照野眸色沉沉,大掌轻抚过她的鬓发。
他又问:“胤之是谁?”
“是你啊。”
“不是问这个。”
“那是问哪个?我好渴,给我喝水。”
裴照野扫了眼案几,递到她唇边。
骊珠咕咚灌了一大口,然而舌尖却传来辛辣口感。
“……这不是水!”
裴照野弯唇:“是吗?可能拿错了,喝这个吧。”
骊珠接过来又喝。
“……这怎么还是酒!”骊珠大怒。
“错了错了,这个才是水,喝吧。”
骊珠这次终于长了个心眼,又闻又舔,确认真的是水,才喝进肚子里。
然而她已经被骗了两盏酒,这回是真的醉得不辨东南西北。
这一醉,醉得骊珠心中百感交集。
“为什么你可以做到,我却做不到?”
她目光真挚地问他。
“你指什么?”
骊珠的手指拂过他紧绷的大腿,握住他腰间剑柄。
“我一点也不善良,我也想杀人,只是我杀不了。我小时候其实也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只是我翻遍每一页史书,字里行间都告诉我,这不可能,这办不到,所以我再也不想了。”
好一会儿功夫,裴照野才从她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中听出一点端倪。
看来今天是真的吓到她了。
简直像是惊弓之鸟,脑子里蹦出哪句说哪句。
他道:“你叫我多读点书,我看你倒是书读得太多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看的那些书里写的东西,不也是人一点点琢磨出来,做出来的?没人做过的事书里不会有,但谁说就做不了了?”
骊珠偏头看他。
若是清醒的时候,她听了这话或许笑笑就算了。
然而此刻她看着这张年轻、锐利、简直无所畏惧的面庞,仿佛也被他所感染。
“我想做的事,都能成真吗?成不了怎么办?”
裴照野毫不迟疑:“我说能成,你就能成。”
骊珠晕乎乎地想,难怪她父皇喜欢那些嘴甜的宦官。
谁不爱听这种谗言?
就算知道是假的,可真的很好听啊。
骊珠感觉自己的胸腔一下子鼓鼓的,灌满了一种奇异的豪情与希冀。
“我要——”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你要什么?”
骊珠:“……我要写字!”
“……”
喝醉酒的骊珠一时来了文人兴致,非要裴照野立刻给她找竹简找木牍来。
红叶寨里想找到刀斧不难,要这个却属实不易。
好在还有顾秉安,勉强替她找齐了笔和墨,骊珠很满意。
没有竹简木牍也不要紧,她的视线落在那几个角抵的汉子身上。
去膳房命人被解酒汤的玄英赶回来时,见到的便是骊珠非得要在那几个汉子身上题字的一幕。
如此荒诞失礼的举止,却没人拦她。
一众山匪围在一起,看公主提笔在那人后背上写写画画——
“这写的啥啊?”不识字的山匪问。
骊珠指着那四个字,目光坚定:
“精、忠、报、国!”
山匪们:“……”
“好!”顾秉安第一个带头鼓掌,不明所以的丹朱随后跟上。
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掩着唇在一旁闷闷发笑。
玄英简直不忍细看这场闹剧。
她连忙将半醉的长君叫过来,将骊珠背起,又问及今晚安排的住宿。
裴照野道:“就住她之前来时住过的那个院子。”
听起来是个独立的院子,玄英安心许多。
“让诸位见笑了,我先带公主回去休息,还请山主继续宴饮,不要扰了诸位兴致。”
裴照野微笑颔首。
两人护着骊珠回到小院。
院子还是骊珠离开时的模样。
玄英环顾四下,看到那些华丽奢靡但毫无审美的陈设,简直觉得眼睛疼。
长君问:“要备水沐浴吗?”
“公主太醉了,沐浴就不必了,你寻一套干净寝衣,我替公主擦一遍身子。”
“好……咦?这不是我们之前被抢走的箱笼吗?怎么又送回来了?”
长君打开翻了翻,除了那些药材消耗了一些,别的似乎一点没少。
就连公主最喜欢的那只金步摇,也摆在上头呢。
玄英若有所思道:
“那位山主果然……算了,既然箱笼回来了,公主平时爱用的花露也找一找,酒气难消,不除干净,公主也睡不好。”
“知道了,那我先去打水烧水。”
两人的对话声从内室飘出,落入屋檐上的男子耳中。
裴照野翘着腿,望着头顶深蓝夜幕上的弦月,耐心等候他们离开。
有些事想要弄明白,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机会。
那个红叶寨覆灭的梦……
梦的最后,他不再是红叶寨的山主,他杀了裴家二房一家三口,顶替了裴绍的身份,还说要扛起裴家的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