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数百人策马狂奔, 眼看着谷口就在前方,前锋却忽而嗅到空气中漂浮着一阵不妙的气味。
“……火油,是火油!”
覃戎霎时毛骨悚然。
他在疾驰中猛地朝山谷险峻处望去, 目眦欲裂:
“竖子歹毒!”
天光熹微处, 两派乌压压人影伫立。
其中为首三人,一人衣袂飘然,文士风流,另一人红衣挽重弓,箭头火光烈烈,弓弦拉满如弦月。
而中间那人, 虎背蜂腰,巍巍高山般立在山巅处,额间赤红色的抹额在疾风中张狂飞扬。
他手中空无一物,却缓缓抬臂,做挽弓引箭的姿态。
下颌微抬,睥睨而望,刀裁般的墨发后,那双乌瞳幽深不见底。
薄唇弯起一个冷淡弧度。
“啪!”
虚空勾弦的五指松开,身旁火箭顷刻飞驰而下。
大火舔地而起,昏晓交接的山谷口瞬间竖起一道火墙,拦住了覃戎等人的去路!
“啊啊啊啊——!”
“往回!快往后退!!”
山谷峡深,只有进退两条道,火势一起便是顷刻之间,打头阵的数百军士霎时身陷火海,无路可退。
烈火烧身的哀鸣伴着焦臭的飞灰,盘旋着,在山谷间回荡。
裴照野立在山巅,无声注视着自己的杀孽。
“他们已经阵脚大乱了,赶在火势烧过来之前,顾秉安,丹朱,你们带着所有人去劫粮。”
丹朱干脆应声。
顾秉安却没动,眉头紧锁:
“山主要去何处?”
“你没看到吗?”裴照野垂眸道,“乌桓的马驹的确非同一般,这样的大火都能跨过去。”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
果然,覃戎还有余下几个将领身骑乌桓马,正贴着火势最小的岩壁,试探一番后径直从火焰上跨了过去。
“山主不可。”
顾秉安遥指北边,神情肃然:
“如此大火,很可能会引起城内注意,大营离此地不远,如果他们派兵支援,绝非我们能抵挡……”
“我知道。”
裴照野转身往山下走。
“所以我一个人去。”
顾秉安缓缓睁大眼,一时被他这话震得哑口无言。
“山主!覃戎溃败而逃,我们已获大胜,见好就收,穷寇莫追啊山主……”
仇二也追在身后劝:
“二当家说得有理,纵然覃戎暗通葭草渠,害寨子折损了不少弟兄,但也没有伤筋动骨,不如以后慢慢谋划,山主何必急于求成?”
裴照野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然而他下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血液在沸腾,无处宣泄的恨意在体内冲撞。
那种绝望、愤怒、想要摧毁一切的杀意,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体会。
覃戎镇守宛郡要地,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将军,却几度击退骚扰边陲的乌桓军,也曾领兵十万之众。
天下动荡,覃戎随时都会被明昭帝重用,他能杀覃戎的机会并不多。
他不能放过。
他要以血还血。
“这是命令,任何人不得再劝,粮草得手后,以清河公主之名,十五万运往绛州,另十五万留待我的命令,若我没能回来——由丹朱继任我的位置。”
“山主——!!”
抛下身后一众声音,裴照野跨马而上,朝着覃戎逃亡的方向追去。
却说覃戎一行十数人,好不容易从火海中逃出生天,正往宛郡境内的涿城全速狂奔。
还未来得及庆幸死里逃生,身后密林中便响起另一道马蹄声。
“……有人追来了!”副将大喊。
众将惊惶,覃戎却凝神细听,回首注视。
“只有一人,不足为惧,曹胜,你去断后!”
“是!”
名叫曹胜的副将领命调转马头,踢枪朝追击而来的身影奔去。
离得近了,方才发觉竟然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子。
样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然而身姿却雄姿英发,锐气逼人,衣袍下的臂肌鼓胀,仿佛积蓄着千钧之力。
曹胜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此刻不知为何却莫名心生惧意。
然军令在身,不可退避,他咬牙大喝一声,横刀迎上。
呲——
血液喷溅如泉,霎时浇了裴照野一身。
那个一击相击便被横贯马下的军士,没有分去裴照野的半分目光,他双目如鹰隼,摄住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一个翻身,裴照野已落在了曹胜的马背上。
“将军!曹胜被斩!将军,来者不善!”
曹胜乃他麾下强将,覃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人马匹瘦弱,原本一直迟迟追不上他们,现在换了马,顷刻便以极其骇人的压迫感逐渐逼近。
……是谁?
到底是谁?
覃戎心底已经有一个答案逐渐浮现,他勒马掉头。
“杀!”
刀兵相接,寒光纷飞。
覃戎定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那个被十一人包围的身影,心中简直恨到了极点。
这片林子离涿城只有数十里,只差一点他便可脱身。
此人却阴魂不散。
简直像恶鬼缠身一般。
“裴照野——”
他从齿中挤出这三个字。
“你就是裴照野,是吗?”
那双浓黑眼珠平静地朝他望过来。
像。
真是太像了。
覃戎看到他那双眼睛的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自己的祖父。
男子样貌大多随母,此人大约也是如此,与覃家人并不太相似。
然而那双杀意冷冽的眼睛,却与覃戎的祖父,覃珣的曾祖覃逐云,极为相像。
如今提起,覃逐云仍然是大雍人人皆知的名将。
他替大雍开疆扩土,骑驰沙漠,驱逐戎狄,覃家至今受着他的荫蔽。
就连覃戎在军中素有威望,也多少有他这份血脉的缘故。
人人都说他肖似其祖,但覃戎今日得见此人,才知他们覃家的血脉,不在他身,竟然尽数传承到了此人身上。
一个混有乌桓血脉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
覃戎看着在十一人合围之下,仍不显左支右绌,甚至能沉稳迎战退敌的男子,心中生出一种命运荒谬之感。
“——都让开!”
覃戎高喝一声,握紧手中长枪冲杀而去。
长枪相击的一刹那,裴照野便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力,震得他虎口剧痛,腕骨有一瞬的麻木。
“你是来找我复仇的,是吧?”
覃戎狞笑了一下,额头迸起青筋,双目淬火般摄人:
“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也敢在你祖宗面前自称爷爷!今日就替你老子教训你,让你知道天高地厚!”
两马交错而过,下腰避开的裴照野腰腹收紧,立刻起身,拨马悍然杀回。
枪头火星四射,砸出阵阵锵声。
围观这一幕的众将也是久经沙场,击退过乌桓人,也与如今雄踞北地的那位逆王交过手,此刻却如木雕泥塑般呆在原地。
这少年人……竟然能与他们将军打得有来有回,不落下风。
旁观者已是心下骇然,此刻正交手的覃戎更是惊心动魄。
他本料想这竖子年轻气盛,孤身追来,必定心浮气躁,言语一激便易露破绽。
岂料他不仅没有失了方寸,反而愈战愈勇,且丝毫没有疲态。
反而是覃戎,如今年岁渐长,又身处高位已久,起初还有势不可挡的勇武,但时间拉得越长,他的体力耗得越快。
裴照野目光如炬,抓住他一瞬的疲态,提□□入他心口。
覃戎霎时有肝胆俱碎之感。
裴照野蹙了蹙眉。
这一枪没能刺穿!
心口的护心镜替覃戎挡下了这一枪,覃戎借势翻身下马,滚地数丈,与裴照野拉开距离。
与此同时,在旁的众将围攻上来,与之缠斗。
裴照野怒极:“覃氏鼠辈!竟不敢与我单挑吗!”
“将军!!”
“咳咳咳……我无事。”
覃戎猛咳了一阵,咽下喉中腥甜,心情沉重地看着与那十一人回旋缠斗的男子。
……虽然刚才的大火,令众人都多有负伤。
但这么多人,居然也不能阻拦他吗?
少顷,这些军士全数被裴照野挑下马,重伤不起。
“覃、戎。”
覃戎看着那个浑身凝着血的男子大口喘着气,下马朝他靠近。
“我们本可相安无事,老死不相往来。”
裴照野脚底踉跄了一下,站定。
那双杀红了的眼直勾勾望着靠树而立的覃戎,缓缓抽剑。
“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呵出的白雾在林中消散,裴照野透支了气力,肺部传来针刺般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