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不见魏琨答话,她便又合上眼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辰时,阿稚端水进来洗漱,告诉她魏琨今日要送梁萦去黄山宫,黄山宫在长安的西面,里面供奉着老子,亦有不少方士在黄山宫中侍奉,一来一回,不说半日,个把时辰也是要的,若梁萦在黄山宫内逗留,今日都不得归了。
伏嫽想起曾听将闾提过,梁萦引荐方士给御史何成,致使何成沉迷炼丹,家底败光。
梁萦不止喜欢招揽门客,私下还与方士往来,与梁萦打交道至今,梁萦不像信奉鬼神的人,她应当没那个闲心去祭拜老子,敢带魏琨,怕也是去寻欢作乐的。
年后魏琨不常在家中,如非必要,伏嫽轻易不会出家门,皇后遣人来告知过她,薄曼女已经被放回掖庭,薄曼女定会与梁献卓告状,梁献卓不会放过她。
薄朱死后,日子虽归于平静,但她很清楚,平静只是表象,撕开这层表象,内里是鲜血淋漓,从前梁献卓为戾帝忌惮,不出掖庭都能取鹿氏父女性命,现在戾帝已答应薄朱善待梁献卓,梁献卓杀不了梁萦,未必杀不了她。
用过了朝食,伏嫽打算去一趟驿站,过了正月十五,驿站已开门,过年没回舞阳,阿翁阿母必得递信来,驿站也是官寺,得带着名籍,验明正身,才能取到信简,其实若伏家还像从前那般风光,也用不着伏嫽亲自去取信,寻常豪族人家来去信不知繁几,也不可能要家中主人亲自去取,驿站早就打点好了,驿人都会送信到府。
往常有魏琨在,他下职以后顺手就能取了信,现今他日日忙于奔波,这样的小事情就只能伏嫽自己去做了。
伏嫽出门时带的是贲容和阿稚,留长孺看家,驿站设在西城,伏嫽坐着牛车过去,途径贺都家门,贺都离京才堪堪月余,门上竟然都起蜘蛛网了,不知道的,还当此处已空置多年,这大抵也是贺都的用心,这处房宅原是伏家的,后面给了他,若弃之,就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和伏家头上。
但举大业,必得事事谨慎。
阿稚跟伏嫽咬耳朵,直说贲容这厮可真不安分,驾着牛车还有闲心四处乱看,贺都家门口他看了有几遍,她要是停在此处,他指不定还要偷摸着钻那宅子里。
伏嫽皱着眉头催促贲容快点。
牛车便晃悠悠的往驿站方向驶去,宅子里翻墙出来四五个人,融进行人当中,不远不近的跟着牛车。
伏嫽一路望着牛车外,开春以后,九市热闹起来,哟呵叫卖声遥遥可闻,皇帝死了一个美人,甚至死了皇帝,约莫都不及皇帝为美人修建宫室搜刮民脂民膏而让他们难受,于庶民而言,皇帝、长公主、豪族,离他们太遥远了。
伏嫽远眺着高高的阛墙,阛墙外沿有城墙,再向外便出了长安,只有一条官道往西面去,走那条官道就可以去黄山宫,大约一刻钟就能到,这个时辰,魏琨恐怕已经送梁萦到黄山宫了。
牛车停在驿站门口,伏嫽下来后叮嘱贲容不要乱走动,便带着阿稚进驿站去取了信简,坐上牛车便迫不及待铺开信简来看,信中寥寥数语,多是关切之言,她看的眼眶直泛酸,虽不能见家人,但只要平安就好。
至信尾提到了伏嫽外祖病故。
伏嫽心中一紧,外祖病逝,阿母得多伤心,可惜她回不了舞阳,不然就该随阿母去淮南国吊丧,阿翁对外患病,无法出行,恐怕只有阿母和三姊姊前去,以她舅父梁温的秉性,定会为难阿母,三姊姊性子温和,不惯与人争吵,有她在,至少能在口舌上帮一帮阿母。
正这般想着,牛车忽然停了,阿稚拉开车门,正要骂贲容,却见车板上哪有贲容,他已经跳下车跑了,牛车被四五个壮汉给围住,提刀就朝车上砍来。
牛车停在街角,这处虽不是闹市,可人来人往,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当街拦车杀人。
阿稚吓得不知所措,尖叫着喊救命。
伏嫽强忍着胆颤,揪住栓牛的缰绳,拔下头发里的素簪,卯足了劲扎到牛屁股上,那牛疼的撅起前蹄奔跑,几个壮汉举着刀没砍到人,但见牛车朝他们冲撞过来,有避让不及的,直接被撞翻在地,牛蹄直接踩踏过去往街道上冲,撞倒的壮汉惨叫连连,其余几个紧追不舍。
牛车不及马车迅速,当下跑的快,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只要他们一直追,牛车只要慢下来,就危险了。
伏嫽没驾过车,只能拿着簪子再扎了一下牛屁股,牛疼的哞叫,径自冲向了城门,城门口都有屯卫驻守,乍然一辆牛车冲来,便被他们给截住了,喝令伏嫽喝阿稚下车。
擅闯城门是重罪,阿稚害怕被罚,焦急的想解释,伏嫽递眼色示意她别说话,她才胆怯的噤声了。
伏嫽回身看,已不见那几个壮汉的身影,若她说自己被人追杀,这些屯卫十之八|九不会信。
伏嫽想了想,便说牛车是自己在九市租来的,本想乘牛车出城,可不料这牛半路发狂,她将双手摊开,缰绳将一双素白柔荑都勒出了血痕,又叫阿稚拿出名籍给城门候看。
城门候看着名籍,讥笑了一声,冲手下招手,示意扣
下伏嫽,让阿稚回去叫魏琨来领人。
魏琨是奉车都尉,再不济,也比一个城门候强,可这城门候看了名籍不仅没有恭恭敬敬放掉伏嫽,反倒扣住了她。
阿稚着急之下,还知道冷静,这城门候一看就是有意为难,落到他手里,即便不能伤伏嫽,挨饿受冻是免不了的,阿稚抹掉眼泪,转头便跑回家去,叫长孺赶紧去黄山宫找魏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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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琨驾车至黄山宫正是晌午,进了黄山宫之后,他被梁萦的家令安排到庑殿暂歇。
先帝时招了一批方士进黄山宫,后来这些方士又将自己亲近的子侄徒弟也塞进来,有朝廷供养,便也在这黄山宫彻底扎根了。
如今新朝,梁萦喜爱看方士门演示术法,这些变幻莫测的术法就算是糊弄人的,看起来也很新奇有趣,方士们很会讨梁萦的欢心,寻来年轻俊美的狡童,教他们展示术法,若有被梁萦看上的,就能在梁萦跟前伺候。
梁萦有些时日没来,这帮方士又研制出了新的丹药,呈到梁萦跟前,称是逍遥丹,服下一颗便觉飘飘欲仙,仿佛回到年轻时。
梁萦已不年轻,对这些说辞自然心动,只是她很清楚丹药不能多吃,如今宫中安宁,只等翟妙那边的消息,她便能心定,到了她这个年纪,寻常人都需要颐养天年了,她自然也知保养,丹药看看就得了。
家令从宫外进来,身后跟着奴隶贲容。
梁萦问有什么事,贲容一一禀报,梁萦嗤笑了声,伏家有没有落魄,伏嫽都改不了惹祸的性子,天生的招人厌,竟然招致仇家当街杀她,倒不需她花心思对付了。
她并不在意伏嫽死没死。
又进来三两个长相明秀的少年,簇拥到她身边,小心服侍,她望着这些稍显稚嫩的少年,分明都和魏琨差不多的年纪,却没有魏琨的朝气,魏琨肩宽体长,身形挺拔,已长成了丈夫之姿,这些少年却做小伏地,看起来比女娘还柔弱。
梁萦捏起一少年的下巴,少年含情脉脉的仰视着她,她将逍遥丹喂进少年口中,不过片刻,少年便倒在地上,神态放浪,撕扯衣衫,口中叫着长公主,当真丑态百出。
梁萦顿时不悦,她若宠幸貌若好女、身若拂柳的少年,还不如宠幸女娘,男人终究是男人,岂能及女娘貌美娇嫩,她不喜伏嫽,可是京兆的贵女里,实难找出比她娇艳体柔的美人,假使吃了逍遥丹的是伏嫽,就算躺在地上扭,也比这少年扭的妩媚勾人,这就是女娘的天赋,再美貌的男人也比不得。
可惜她喜欢的是伟岸男人。
梁萦令人将那少年拖出去,挥手命其余的少年退下,招来家令,让他去探探魏琨的口风,如今皇帝势弱,聪明一点的人都会识时务。
家令会意,梁萦这是不解谗,还想对魏琨下手,其实梁萦想要什么样的男人都能找到,即便是魏琨这样的,纵使样貌难寻,但那军中壮实的泥腿子也是数不胜数,说到底是得不到,人又在跟前晃悠,才会一直惦记。
家令去了庑殿,魏琨正脱了一双皂靴,驾车赶到黄山宫前,他出了一身汗,赤脚坐在石枰上,近前就能嗅到他身上的汗味。
家令略感慨梁萦的品味,虽说魏琨生的瑰丽雄伟,但终究是个泥腿子,言行举止实在粗俗不堪,等梁萦得手了,迟早也会被厌弃。
家令对魏琨道,“长公主召魏仆射近前说话,魏仆射还不快去,以免长公主不高兴,你可担待不起。”
魏琨十分干脆的把皂靴又穿回去,家令看着眉头打结,正要说他,才见他拿起小几上的环首刀系回腰间。
“这刀就不用带了,”家令忙道。
魏琨道,“下臣身为驺仆射,有护卫长公主之职,不可懈怠懒散。”
家令嘴角抽了抽,赶紧让他歇息,自去与梁萦说明情况,梁萦气的砸了手中酒杯,方士们都吓得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