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让朕看什么?”身后,萧凛的声音忽然响起。
容棠顿时愣住,保持着扶着柱子的姿势,呆呆地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了过来,最后迈进亭子里,在她身前站定。
他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惜,低眸看着她。
数日未见,容棠竟觉得他的模样有些陌生,这种与他呼吸相闻的感觉也有些生疏,好似已经分别了很久很久。
然而那日的情形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她眼睫轻颤,下意识垂下眼睛不去看他。
这副模样落在萧凛眼中,竟让他的心没来由地一疼。他默了默,道:“方才你说,要带朕去看什么?”
容棠听见他的声音,想起那日他恼怒非常的神情,顿时有些后悔。她不该在这里随意开口,若是再触怒了萧凛,又该如何?此情此景之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只能低声道:“陛下,臣妾失言。”
萧凛眉头蹙了蹙。他不想听她用这样谨慎而小心的语气说着告罪的话,太冰冷生疏了,无形之间在他们之间划出了深不见底的界限。
这不是他们应有的相处之态。
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手怎么这样凉?如今是秋日了,你该多穿些衣裳再出门的。”
容棠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抿了抿唇,轻声道:“是。”她飞快地抬眸看他一眼,小声道:“......陛下也一样。”
她别别扭扭的关心让萧凛情不自禁眉眼一舒。他紧了紧手,说道:“走吧,朕同你一起去看那座亭子。”
容棠见他面色如常,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陛下不生气了吗?”
萧凛看着她如履薄冰的样子,心中有些难受,放柔了声音道:“朕不生气。你要带朕看的物事,是不是与......朕的母妃有关?”
这是他头一回在她面前提起胡氏,语气出乎意料地平缓自然,并无半分遮掩,而是坦坦荡荡,无所顾忌地向她敞开心扉。容棠惊讶地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点了点头道:“是。”
既然萧凛愿意心平气和说起此事,那她也不必再迂回婉转了。容棠心思已定,便率先向着亭子外走去,道:“那处亭子陛下知道的,便是您曾刻过诗句的地方。”
她说着话,却发觉手上的热度和力道丝毫未松。他就那样紧紧握住她的手,舍不得放开般牵着她一路走去。
陆豫和烟雨等人跟在后面,见陛下和贵妃又如从前一样亲密相偕,俱是心中一宽。尤其是福宁殿的宫人更是松了口气,实在是因为这些日子陛下就像是周身浸了冰棱子一样,他们伺候起来也提心吊胆,殿内的空气也压抑而窒闷,实在让人受不住啊。
“陛下应当还记得这座亭子吧?”容棠指着不远处,问道。
萧凛凝眸一看,微怔了怔,随着步伐一点点接近,他也看清了那座亭子的全貌,年少时的回忆如拨云见日般浮现在了眼前。那些卯入申出、勤学苦读的时候,那些被师傅嘉奖的时候......恍然间,竟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的目光柔软了下来,颔首:“记得。”
容棠领着他来到那根刻了他诗作的亭柱前。萧凛仔细一看,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这是朕生平写出的第一首诗,当时得到了父皇和师傅的夸奖,不过如今看来还是颇为稚嫩单薄。”
他笑了笑道:“这样的诗竟堂而皇之刻在御花园中,朕看了都觉得羞愧了。”
容棠闻言果然也弯了弯唇角,却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着那诗作下方的地方道:“陛下请看此处。”
萧凛微愕,便俯身凑过去,辨认出那里刻着的是一簇歪歪扭扭的竹叶,不由得一头雾水:“这是何人所刻?朕从未见过。”
容棠抿了抿唇,轻声道:“陛下,前些日子,臣妾曾亲眼目睹太妃娘娘手执刻刀,将此处本已斑驳模糊的印记重新刻印清晰。因此,臣妾想,原本的竹叶应当也是太妃娘娘所刻。”
萧凛身形顿住,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容棠对着他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又道:“这首诗所写的正是竹,而陛下又最喜竹。想来太妃娘娘便是借此印记,流露她心中所想的。”
她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谁
知萧凛却摇了摇头,声音微微沙哑:“不仅仅是这两个缘故。”
“什么?”容棠惊讶地看向他。
他唇角微露苦笑,低声道:“朕的名和表字……与竹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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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红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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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原谅
“这座亭子名叫霜筠亭,”萧凛指着那匾额道,“筠,竹皮之美质也。”【1】
“前朝曾有文人作《霜筠亭》一诗,意在吟咏竹之品格。而这亭子四周又恰好皆是竹林,因此便择定了这个名字。”
萧凛说着,似是勾起了什么回忆,缓缓念道:“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要看凛凛霜前意,须待秋深纷落时。”【2】
容棠听见其中一个熟悉的字,眼眸一动,看向他,果见他微微点头道:“那个‘凛’字,便是朕的名。这首诗亦是朕很喜欢的,刻在亭柱上的诗便可算作是其仿作,乃是朕初学声律之启蒙时的尝试。”
“正因如此,陛下的这首诗才会被镌刻在这座亭子中吗?”她问道。
萧凛颔首。
“陛下的......名讳原来与这首诗有关。”容棠回想着他吟诵的字句,又看了眼那青碧的竹林,仿佛看见了秋霜凛冽时依旧傲然而立的竹子。
“朕亦很喜欢竹,否则也不会兴致勃勃写下这首诗,”萧凛抬手抚触着那字迹,缓缓下移,最后落在那丛竹叶处,眸光渐渐变得怔忡,“你说,这竹叶是......母妃所刻?”
他再度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显然内心惊异非常,容棠见状,便将当日自己所见所闻一一说了,末了道:“因而臣妾大胆猜测,这竹是否与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太妃既然刻下此竹,便是在借此而想念陛下,又因看见这印记斑驳不清,才重新刻之。”
萧凛垂眸,面上泛起挣扎与犹疑,最后再度握住容棠的手,说道:“随朕去一个地方。”
他步伐急切,连步辇也顾不上坐,幸而走得不太远。
容棠抬头看见“永华宫”三字的匾额,心下恍然。
宫门缓缓洞开,萧凛牵着她的手快步走进,带着她穿过前殿、甬道、回廊,来到了后院。
“棠棠,你瞧。”他忽然开口。
容棠没留意他的称呼,只是定定看向后院墙根处那一大片随风摇摆的竹丛。永华宫内的其他树木花草都有些荒芜,可唯独这片竹子屹立不倒,虽然有的竹叶泛起了枯黄的色泽,但竹竿依然挺立,蔓延出阔大的绿影。
“朕出生那年,永华宫的这片竹林生长得深浓茂盛,青翠欲滴。日光透过竹叶落下斑驳倒影,随风轻摇。母妃便为朕取乳名唤作‘筠儿’。”他的语气蓦地变得怀念起来,好似透过眼前看到了当年的情形。
筠……容棠默念着那个名字,记忆里好像有另一道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她轻声道:“这么看来,陛下当真与竹有不解之缘。”
萧凛盯着这片竹林,许久才道:“朕年幼时,时常在此玩乐。每逢此时,太妃便会笑吟吟陪伴在侧,柔声嘱咐,生怕朕一个不小心跌伤。若朕乏了,她便会从袖中取出手帕替朕拭汗,再命宫人捧上茶水和点心。”
容棠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处所说的是“太妃”,应当便是已故的卓太妃了。她默了默,本能地想启唇问一句,却又有些踌躇。
萧凛淡淡笑了笑道:“棠棠是不是想问,朕的母妃呢?”
容棠没有否认,低低嗯了一声。
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凉薄,道:“除却为朕取了那个乳名,母妃再未如寻常母亲一般对待过朕。自朕出生后,她便将朕交给乳母,从此不闻不问。朕记事以来的所有回忆,几乎都是太妃在耐心照料朕。而母妃终日只把自己闷在殿内,不来见朕,也不准朕去见她。”
容棠心弦一颤:“陛下......”
“五岁那年开蒙,朕学着写了第一张字,兴高采烈回宫,先给太妃看了,又想拿给母妃看。因为,那日是她的生辰。”
“可朕拼尽全力叩开了殿门,却只看见母妃一脸冷漠地坐在那里。朕把写好的字亲手交给她,她低头一看,随即冷笑着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自那日之后,母妃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不单单是不肯见朕,甚至终日在殿内咒骂不断,摔砸杯盏。父皇得知后,先是命御医为母妃看诊,可御医却根本无法接近她。无奈之下,朕只好战战兢兢前去,想劝母妃安静下来容御医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