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他加快脚步。
“康隆!”她喊,声音凄怆。
他没打算理她,走自己的。
“你站住!”她更大声。
小船在河道里划过,康隆利索上船,余爽连忙跟上,蹦跳着落在船舢板上,小船晃荡,船娘连忙用浆撑,稳住船身。康隆往船头去,余爽紧跟。
“能不能别跟个橡皮糖似的!”他发火。
他很少这样。
“为什么不告诉我。”余爽还在大喘气。
“跟你没关系。”他斩钉截铁。
“那也得分什么事!”
“我爸不想见你,他不让说。”
余爽呆愣。是康主席不让说的。就因为她不肯结婚?
康隆一口气说:“我们不可能的,我们不会结婚,不会有孩子,不会有家庭,什么都不会有,凭什么让你来奔丧?凭什么让你来分担这份痛苦?!”
“我愿意!”她的背弓着,脖子伸着,喊。
“我不愿意!”康隆道,“我受够了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爸也不愿意!”
余爽咬紧牙关,“我们结婚,明天就结,不,今天结,今天是个好日子。”她寻求赞同似的四望,目光跟船娘搭上。船娘立刻讪笑着说:“好日子……是好日子……”
康隆依旧低落,“谢谢你的施舍,不需要了。”过去他恨康主席,恨他年纪轻轻就抛弃了他和妈,恨他这么多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恨他的粗线条,恨他的无情、霸道、好大喜功,可真等到他离开人世——肉体消灭了,他却发现自己是那么那么深的爱着他。他也才彻彻底底明白余爽当初的痛苦。他过去总是笑称自己是孤儿。现在好了,他是彻底的孤儿了。那就让他一个人待着,了此残生。
“你不爱我了么?”余爽鼓着勇气问。
康隆淡淡地,“我们之间,早都没有爱情了。”
“什么是爱情?!爱情就这么重要吗?”
“没事了吧。”
“重新开始好不好。”余爽恳求地。她突然想起来从大城市带来的糖炒栗子,康隆最喜欢的,连忙从包里取出,一边拿一边说,“你看看这个,保定府的,个头小味道甜,刚下来的,你们野采都找不到……”她喋喋不休着。
船到一个小码头,康隆率先上岸。余爽连忙跟着。船娘拉住她,“小姑娘,还没给钱哦。”余爽只好付钱。再一抬头,康隆却不见了踪影。余爽把糖炒栗子递给船娘,跳上了岸。
第十章 (1)
翁悦一通电话给余梦带来了希望。
她说是从女企会姐们那儿得到的消息,还说看在过去的情面上,当一回救火队员——她介绍余梦认识了一位朋友——旅欧多少年,妥妥的富商,对月亮城项目有兴趣。
“怎么谢我。”翁悦在电话里就讨赏。余梦着急,说事要成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说来奇怪,大难临头,反倒促成了女人们的友谊。过去撕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的两个人,如今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都是明白人。她们知道,如果韩广倒了,将来大家少不了抱团取暖。铺垫铺垫有必要。
老板闵建中。属于低调富豪,网上查不出什么。余梦问翁悦,“可靠吗?”翁悦的意思是,给钱就行,何况资本从国外来,更安全,是朋友的朋友,有实力。余梦心里打鼓。可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闵建中跟余梦通了个视频,说自己在苏黎世,暂时不回国。没几日,闵总委托的代理人,也是他的属下老耿,来跟余梦见面。项目的基本情况余梦已经在通话里介绍了。见面是了解详情,包括项目书,目前的进展,缅甸那边的情况,还有一些线上不方便问的问题。余梦仔细解释,出一身汗。
见面很愉快,老耿似乎没挑出什么来。又过了几日,闵建中那边来消息,说同意合作,立刻注资推动项目。余梦高兴得直蹦!公司的员工们也吓一跳,不过,老板能跳,估计是好事。公司运转,项目继续,都有饭吃。
余梦觉得闵建中这个名字好,一听就是向着祖国的,建中,有福气,给力。很快,两方签了合同,钱到账,余梦立刻去缅甸。她十分得意,哼,没有你韩广,地球照样转嘛。呵,这样也好,有新老板,慢慢跟集团脱钩,将来赚钱,也就跟集团没什么关系。
她余梦清清楚楚靠自己!离了谁玩不转?老娘大势难当,一飞冲天!
缅甸的山坳里,余梦身后跟着一票人,她戴安全帽,穿防弹衣(不得不防),眼前一大片地方,就是她的乌托邦。余梦想大笑,但必须忍住,压住,耐住,她要笑到最后,要笑得最甜。
余义两口子来看余嘉。拎着水果。女博士的肚子微凸,准备做妈妈。余家即将有后,举家欢喜。不过这回,小两口来不是没“任务”。他们来找姐姐借钱,想付个首付,安定下来。余嘉苦恼,她自己尚且漂泊无依,又在创业,可弟弟是家里的男丁,带着老婆来借钱,她做大姑姐的,哪能一毛不拔。不过,这一刻,余嘉深刻意识到,结婚了,成了家,弟弟就不仅是自己的弟弟了。有小家,为着小家,哪还记得大家。余嘉当即表态,借,又笑说:“有了孩子,踏实。”一提到孩子,女博士一番演说,又说准备要两个,要好好培养,要把孩子培养到哈佛耶鲁,起码也得是清华北大。言谈之中,余嘉听出女博士似乎已经不打算在事业上拼搏——这个光荣留给余义去奋斗。
她,踏踏实实做家庭主妇,括号,上班算副业。余嘉心头掠过一丝悲哀,好不容易读到博士,发挥自己的作用了么,哦,也有,如果不是高学历,有稳定工作,余义可能不会找她。毕竟容貌上不占优势,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比较致命。
吃着饭,余义劝姐姐,用那种中年男人的口气,“碰到合适的,还是要抓住。”余嘉有点目眩,他在劝她再婚。十足讽刺。过去都是她操心他。
立人在的时候,他们家是太阳,像余义这样的小星球都得围着他们转。现在不同了,太阳陨落,余嘉迅速成为家族谱系里的边缘人物,连余义都能叨叨她几句。这就是家庭的力量。一男一女组成的家庭是社会的主流,女人出来干,可能能力并不比男人差,可是,即便如此,一个家庭还是要把“爷们”推到前台。
这是规则。武则天历史上独一份,连慈禧太后都只敢垂帘听政。
余嘉苦闷着。对于再婚,她没想过,没动过这心思。余义还不知道立人被查的事。如果被查,坐实了有问题,她必然受连累,再婚更是虚无缥缈——谁会娶一个“犯妇”——犯了事的男人的遗孀呢。
又一个新学年,余爽给春儿找了个私立学校,接过来了。春儿妈原本不愿意,可春儿在家闹腾,也不好好帮带孩子,加之外公外婆身体好转,家里有人帮衬,她铁了心“弃妈投姑”。余庆老婆只能随她去。余爽心情不佳,去接春儿也是散心。
到地方,弟媳妇没说什么,只让她帮忙,一起去奶奶那,录个视频。余爽不解,问:“谁是奶奶。”弟媳妇道:“我爸的妈。”余爽大惊,心想这都多大了,还在。又问:“录视频做什么用。”弟媳妇道:“社保要,每年都得确认你还活着。不吃空饷。”余爽恍然大悟。
老太太单住,身体不好,小女儿,也就是余庆老婆的小姑照顾着。小姑说不会录像。实际是懒。老太太月月工资她只能得三分之一。剩下的,自吃三分之一,大哥拿走三分之一。她就让侄女干活,拿了钱不能闲着。找机会就折腾折腾你。
到地方,余爽拿手机,开视频准备录像。
余庆老婆和她小姑一起把老太太扶起来在床上坐着。
余爽道:“录了啊。”年岁已高,没牙,瘪着嘴,老太太有点迷迷瞪瞪,轻微痴呆症。余爽问:“就这么干坐着?是不是得说点什么。”
活人得说话。于是余庆老婆轻轻拍拍老太太,“阿奶,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老太太嗫嚅着说好。
“共产党好!”余庆老婆凭空一句。
余爽吓了一跳。哦,是共产党发的退休工资。是好。
“共产党好。”老太太学语。
“我过得很开心!”余庆老婆又说。
“我开心。”老太太学漏几个字。
“我过得很幸福!”余庆老婆道。
“幸福……”老太太道。这就基本完工。余庆老婆有提醒说让老太太说一下日期。老太太也按照要求说了。
余爽眼看着,手录着,脑子飘飘浮浮,她突然产生一种人生的虚无感。从前她觉得,孩子不重要,后来又觉得孩子重要,现在看着老太太,又觉得即便有孩子,儿孙满堂,谁也不能替你走过人生的苦。生老病死,一样不会少。
余爽痛苦着,但痛过,似乎又释然了。该怎么路就什么路,走吧!
接春儿回来。春儿无意中看到康主席留下的魔方。问康主席呢。“走了,上天堂了。”余爽失落。不加粉饰,直接端出真相。春儿小小年纪,早已经历过死亡,似乎并不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