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青川平静的语气,忽地加重:“你父亲当年意外死亡,遭受不公,你一定很心疼他吧?”
就在这一刻,谢天元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皮掀大,眼球也微微凸出,他的神情惊讶而疑惑。
他并没有回应,像是在努力解读曲青川话里的意思。
“谢天元!”曲青川直接挑明说,“从什么时候你的身份变成了郑奕?”
谢天元左侧脸颊微微颤动了下,他嘴角也缓缓噙起不明所以的笑意:“曲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再次变得冷静了起来,他一定知道承认就意味着认罪,他只能装作充耳不闻。
曲青川十分平静道:“既然知道你是谢天元,你应该清楚我们做了充足的工作,首先我向你解释一个名词,‘天元’。天元在中国古代天文概念里,指代的是北极星,象征着宇宙的核心。而在围棋里,指代围棋棋盘正中央的交叉点,象征着绝对核心和至高地位。你的父亲喜爱围棋,给你取名天元,他对你寄予了厚望。你热爱围棋,频频获奖,也得益于你父亲的谆谆教诲。”
李疏梅发现谢天元的情绪开始有些躁动,他像是听不进去。这是围棋的基本理论,他那么热爱围棋,从小就该知道他姓名所承载的含义。
曲青川继续道:“在你高三时,1996年4月13号是一天周六,这天傍晚你父亲给你做完晚餐,你们一起用餐,他喝了一点小酒,然后骑车到六公里外的工作单位,也就是泰云化工厂。你在家安心学习,准备高考,你的目标是北京的名牌大学,你多么期望能够给父亲一个惊喜,成为他的骄傲,那天晚上,你父亲负责着熟悉的工段……”
“曲队,”谢天元忽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声说,“我是郑奕,我是郑奕,我的父亲是郑海为,你不必和我说我听不懂的故事!”
虽然他大声强调自己的身份,但眼神却掩饰不了他的心理。他的眼微微发红,他知道这个故事后续是什么,他不会再任由别人再提起他父亲的死。李疏梅画下了他的眼睛,那是委屈的、不甘的、彷徨的。
曲青川严肃道:“1996年4月13日晚你父亲去世,2000年4月14晚,你所在社团成员全部中毒而亡,日期如此接近,这真的是巧合吗?谢天元,我希望你亲口说出你的故事。我们去过你母亲的坟前,你母亲在你小学时就去世了,她虽然不在了,但按照法律程序,我们可以开棺取骨,和你本人的DNA进行匹配,今天,我们仍然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减少这些不必要的流程!”
看得出来,曲队已经动用了杀手锏,李疏梅还记得一行人去谢天元母亲坟前时,曲队却说了一句,他父母合葬在一起,都是可怜人,如没有必要,就不要惊动他们了。
当然DNA取证也可以从他家亲族的血缘入手,但是取证工作将变得曲折许多。
谢天元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他的人生遭受了巨大挫折,但在他生命里,若问最宝贵的人,想必就是父母了,他一定不会选择去“伤害”父母。
谢天元终于沉默了,是死寂般的沉默,他的眉毛压得很低,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东西,而是虚无缥缈地目视空气,没了之前的神采了。
曲青川在等待,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等待谢天元开口。
一颗泪水从谢天元眼角流出,慢慢地沿着坚实的脸颊滑下。
他缓缓张口,尘埃落定:“对,我是谢天元……”
李疏梅轻轻吁了一口气,在画本上,谢天元脸颊的线条也柔和了几许。
谢天元说:“我可以告诉你们,那天发生的事情……不过,让我先想一想。”
谢天元说罢,闭起了眼睛,他躺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眼皮缓缓颤动,任凭泪水簌簌地跌落。
对于那起爆炸事故来说,他也是受害者,大家能够感同身受,所以没人打断他的情绪。
李疏梅再一次画下这样的谢天元,这是十分脆弱的谢天元,他显得很无助很孤独,与上一次疯癫、机智、狡黠的他完全不同。
两三分钟后,谢天元终于半睁湿润的双眼,平静地叙述道:“那天黄昏,4月13日,我父亲陪我吃完晚饭去了工厂。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窗外的夜空里,星辰很亮,我在复习功课时,时不时望着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心神不宁,一点也学不进去。我没想到,厂里出事了,我是第二天才知道工厂有个车间发生了爆炸……”
第二天是周日,下午,谢天元要回学校,他上午收拾行囊时,却一直没见父亲上完夜班回家,心里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刚准备离开家时,一个他熟悉的人急匆匆地赶到他家。
他是父亲在工厂的好友展卫国,他以前去工厂时见过两回。展卫国满脸忧伤,告诉他工厂出事了,说是来接他去工厂。
谢天元深感不妙,开车去工厂的路上,展卫国告诉他,工厂有个车间出事了,他父亲出事了,谢天元震惊又痛心,未及问明出了什么事,展卫国就问他:“你爸昨晚去厂里前是不是喝酒了?”
“对啊,展叔,他是喝酒了,他喝完酒才去的厂里,”谢天元哭着说,“我爸没事吧,是不是没事了。”
“没事,孩子,不要害怕,什么事都有叔在呢。”
谢天元并不知道,他和展卫国的对话都被展卫国用录音机录了下来。
那天谢天元赶到工厂,只见到一块爆炸后的废墟,哪里还见得到父亲,他听说父亲的尸骨炸得支离破碎,已经被拾捡到火葬场火化了。
谢天元抱回父亲骨灰安葬后的第二天,厂里也很快做出了事故鉴定,是谢欣辉操作不当导致的爆炸,占有主责。
出于人道主义和人性关怀,工厂还是决定对谢欣辉家属进行抚恤。
那天厂长杜进钧和工会的人一起上门见到了谢天元,杜厂长疼心地说:“孩子,你父亲在工作岗位上一直尽职尽责,虽然这次犯了错误,但是厂里不会追究,我们这次来也是希望你把字签了。”
作为厂里的员工,出了事故工厂会给予一笔赔偿,这是一份工伤死亡赔偿协议,需要家属签字。
但谢天元却哭着说:“杜叔,真的是我爸操作失误吗?是真的吗?”
谢天元打心底里都认为父亲不会失误,在他心里父亲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他教他围棋,还时常告诫他,无论做人做事都必须谨慎而为,因为棋差一招就满盘皆输。
杜进钧却告诉他,这是专业鉴定部门做的鉴定,他作为厂长当然也希望他父亲没有犯错。
那天谢天元哭着拒绝签字,杜进钧也没有强迫他,毕竟就算他没有签字,关于这起事故的责任认定并不会改变。
这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再次让谢天元陷入绝望,父亲头七的那天,他被几个成年男人围殴,他们说因他父亲犯了错,害了别人性命,他也会遭到天谴。
谢天元自然知道这些人是谁,因为在父亲下葬的那天,他们也跑来闹过事,是其他三名丧生厂工的家属,当时幸亏他父亲的亲戚朋友拦阻才没有让事情发酵,然而这次被围殴,他并没有反抗。
鼻青脸肿、全身淤青的他没有想过回击他们,也没有想过去报警,而是默默忍受着父亲遗留下的“罪过”。
几天后,谢天元在收拾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的一本工作日记,父亲时常有记工作记录的习惯,但谢天元却意外地翻到,父亲在日记里提起了一件事,那是爆炸事故的半个月前,身为检修组长的谢欣辉,检测到几台机器因老化出现了隐形故障,需要大修或者报废,他和好友展卫国一起到副厂长办公室说明此事,督办生产的陶汉嵘却驳回了他们的停修意见,以需要高层协商为由,让工作继续运转。
之后,厂长杜进钧以厂里订单多、不能耽误生产为由,把这件事大事化小,还督促谢欣辉随时做好检修工作,保障生产。十几天后,也就是爆炸事故的一周前,谢欣辉再次找到厂长杜进钧把机器隐形故障的风险上报,但是仍然没有得到停运的答复。
谢天元终于知道了父亲这起事故发生的根本原因,父亲绝不会是因为贪酒而导致机器短路爆炸,机器早已存在的隐形故障才是这次事故的主因。
他骑着车冲到了工厂,年轻气盛的他,突破保安拦阻,就直接冲到了厂长杜进钧的办公室,当时办公室除了杜进钧,还有两个人也在,后来谢天元知道,另两人是副厂长兼任生产部主任的陶汉嵘和副厂长兼任厂办主任和销售部主任的何肖光,他们仨是工厂最大的股东。
杜进钧正在议事,见有人闯入,顿时有些不悦。谢天元气喘吁吁,情急地告诉他:“杜叔,我父亲没有犯错,他没有犯错,我找到了他的笔记,看过他的笔记,是机器有问题,我父亲没有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