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莺芝说得如此有头有尾,如此有模有样,甚至连大概时间和‘突然死亡’的情况都给了出来、就算再不相信,再觉得离谱,万措也不由地又一次顿住。
他定定看向莺芝,似乎想从她表情中看出点什么。
莺芝不闪不躲,坦然地回望着。
片刻过后,万措率先移开目光。
他顾不上桌上的木牌,伸手拿过放到了莺芝面前的手机,歉然地压低了声音:“对不起,我先打个电话。”
莺芝点头,示意理解。
万措拿起手机起身,几步走开数米,准备打电话时,他的视线在手机屏幕中一男一女的合照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随后,他手指飞快操作了几下,退回桌面,调出电话簿,找到一串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一连响了好几声,久久没有被接起。
万措脸色愈发沉落,凝重地等待着。
终于,电话被接了起来。
“——喂,谁啊?”
一个有点粗糙的男声,带着浓重的口音。
万措闭了闭眼,两秒内就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微笑着开口时,已是流利地转成了地方语言:
“小德叔,我是阿措。”
那面儿的男声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哎呀,阿措啊,工作不忙吗?怎么有空打电话回来啦?”
“今天休息,想着又快到年底了,说不准今年工作时间周不周转得开,万一又回不去过年了呢,就打个电话联络联络。”
“要么说你有出息呢,能在首都那种地方待着——能回来就回来嘛,你爹想你得很,天天搁村里提
你呢,一说起你鼻子都要翘天上去喽……哎哟,但是实在回不来也别勉强,别让老板对你有什么意见,好好在首都扎根才是嘞。”
“是,您说的有道理。但是您也多帮忙看着点儿,让我爹少喝点酒,少抽点烟,那些不好的,伤身体”
万措也笑了笑,又状似随意地问道,“——我家里还好吧?”
万措敏锐地察觉到,就在他这句话问出来的同时,电话那边儿的人忽然就是一个小小的倒吸气,以及非常非常轻的一声“咦”。
这微小的反应,听在万措的耳朵里,却不啻于惊雷炸响。
他的心猛地落了下去。
不再拐弯抹角,他又追问了一句,更直白地:
“我爹,我妈,都还好吗?我过年打算回去看看他们。”
“……哎哎、别,不是…唉!这事儿本来还打算瞒着你呢,你爹刚才从我这儿走,让我看着点儿村里的人,谁有给你透口风的就怼回去,没想到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打电话来了……”
小德叔唉声叹气了一通,才接着道:“你妈没了呀!”
万措脑子里“嗡——”地一声。
好像所有声音都在一瞬间远去,蒙着一层雾,听不真切。
“……昨儿晚上掉河沟里了,晨个你翠婶去拾柴火的时候发现的,人被河里的树枝挂着,没漂远,但是已经泡不行了……”
“……这不,早上才给捞回来……”
“……你几个妹子正招呼着后事呢……”
接下来的对话,万措仍旧是用着温和的、惯常的态度进行的。
和对方说了一下自己会回去给妈妈添坟,又嘱咐了一通琐碎的事情后,电话才挂断。
他的态度天衣无缝。
仿佛之前的失态并不存在。
等他回到莺芝面前时,才流露出了一些低落和沮丧的情绪出来。
一同出现的,还有对莺芝的敬佩。
他扯起嘴角:“……你算得真准,果然是行家。我应该是这辈子都学不到这种程度了。”
莺芝不置可否,依旧望着他。
万措苦笑道:
“我们村的村长说,她是淹死的……她一向畏水,最后竟然是这么去的,不知道该有多害怕,但我昨晚那个时候,却在暖气房里睡大觉,真是世事无常。”
他重重掐了一把鼻梁,晃了晃脑袋,重新调整状态。
“抱歉,打扰你的时间了。她人已经去了,我这一卦好像也没有意义了。而且我这就要离开、请假回家——就不占用了,应该还可以算三卦吧?”
“——不。”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莺芝摇头。
“这一卦已经开了头,没有办法中止。如果中止,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万措错愕:“因为已经产生因果关联了?”
莺芝沉默了一下,点头,“是。”
万措低下眼,喃喃着捋起了逻辑:
“祈卦者的请求被算卦者接下,卦已经开始算,应该是已经做出了窥视天机的举动……要是中止,也算已经窥视了……在理。”
“……”莺芝沉默听着,眉尾略略一跳。
爱好玄学的人就是好沟通,自己就会找理由了,还能把逻辑周全,自圆其说,省得她再编。
半晌过后,万措有些苦恼地抬起头:“能延后一些吗?”
“一来我的母亲刚刚去世,如果在此时算她相关的事,有些不尊重她。”他解释,“二来……我现在也确实没有心情。”
“可以。”
莺芝点头,又把本子推过去:“留下一个地址吧,年前这段时间,有空的话,我可以去亲自为你父亲算这一卦。”
既然是“算父母”,那么无论是爸还是妈,都是可以的。
万措略一思考,觉得以玄学的角度来看,确实说得通。
而且莺芝还透露了可以去他家里为父亲算卦——对于莺芝的观众来说,这得是多大的殊荣!
他自然乐意。
没有过多犹豫,万措留下了地址。
随后便和莺芝告别离开。
他没空再在这里游玩,得回公司走请假的流程,然后买票回家了。
只是可惜,计划了多日的一次线下赴会,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
活动仍在继续进行。
随着来到庙里的人越来越多,莺芝身边也越发热闹起来。
摸鱼二次元等几名年轻姑娘结伴到来后,更是把莺芝围了个团圆,照片咔咔咔地连拍。
直播间里却没怎么聊现场,他们聊得更多的还是刚刚万措的那小半卦。
——总觉得有点虎头蛇尾,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呢!
听了个开头,还以为是什么大瓜,结果就没下文了!
人死是大事,孩子回去收拾后事也是重要的,但问题是,理解都能理解——就是不得劲啊!
观众们不得劲,憋着一肚子的话,那可不得找地方发泄么。
直播间这个拥有同样苦恼朋友们聚集的场所就成了最好的地方。
去世的事儿已经差不多水落石出了,是突发意外,所以孩子不知道,这也没什么好再挖掘的了。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的内容都挪到了被万措本人忽略的“名字问题”上。
——为什么他会弄错自己妈妈的名字?
——是户口本登记和他们口口相称的名字有出入吗?还是“小名”和“大名”的区别?
——又或者是曾用名和现用名?
——小莺所算出来的名字,是命中注定的名字、是指用的最久的,还是这辈子第一个名字?
——这事儿到底是不是只是一个乌龙??
……
观众们在没事找事,力图从缝里扣一切可能出来,这情况直到第一根红线被抽出来才停歇。
满屏的“嗷嗷我也想要”“我也想让小莺给我绑”过后,关于周文妤女士的讨论彻底告一段落。
大家不知道的是,莺芝的心也同样不在现场。
她回忆着之前从万措的身上所看到的零星内容,心里也笼着层层濛濛的雾。
有点闷,还有点堵。
更有没能拼凑出完整因果的疑惑。
——她循万措的缘线找去,自周文妤缘线看到的,是和万措口中“样貌不佳”“不出色”“孤僻乖张”完全不同的存在。
那明明是一个,无比顺遂且富贵的人。
而她命运的忽然转变,是自她和她丈夫的缘线出现时起,一路急转。
不再富贵,不再顺遂。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她嫁了个贫苦的人,过上了贫苦且鸡飞狗跳的日子,的确就是会如此。
但就算这样,于莺芝而言,也本只该是看到了一桩不怎么美满的姻缘而已。
天下姻缘何其多,当然不全是幸福美满,莺芝作为见多了的神仙,不该也不会这样在意。
让她无比在意的是……
周文妤的命理所显,她善良,坚韧,热烈,赤诚——
那么,拥有这样出身和命格的少年,怎么可能会成长为那样一个形象的人呢?
这之中一定有什么是她、或者说连带着万措,都很有可能不知晓的内情。
命理这种东西,一般不会发生改变,如果要类比的话,大概可以看做是“材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