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情绪外露的商时序很难得,有点漫不经心的讥讽,和他总是如寒潭一样让人无法看透的形象不太符合。
这份疑惑持续到了他们一块进了电梯,楼衔月嗅到了他衣服上的酒气。
不会很重,但有。
看来他今天晚上又去酒吧了,她了然。
电梯里太安静,又有回声,他手机收音再好,也隐约漏出了不该有的声音。
是一道女声在朝他撒娇。
那种温温软软的吐字,有点耳熟,说着什么“想见你”还是“想你”的,比羽毛刮在肌肤上都让人难捱。
楼衔月只恨自己这瞬间不能立即失聪、又或者耳背,再或者,成为一尊木雕也好。
但无奈这声音一直朝她耳朵里钻,黏黏糊糊的,亲昵痴缠的,生怕她没听够公司总裁的八卦一样。
回想起下午被抓包的经历,她心里哀叹不知几声,那双明亮的眼死死盯着电梯显示面板——刚到一层,门一开,她就马不停蹄地往外冲。
商时序只感到一阵风拂过,那双黑色直筒裤下的帆布鞋跑得飞快。再抬头,人已经一溜烟到了门口,停在了阶梯上。
他知道她为什么停住。
外面正下着雨,而她只挎着一个小包,对着雨水大眼瞪小眼。
楼衔月迟疑片刻就下了决定,但正当她准备将包取下来顶在头上、趟着水狂奔回学校时,肩上被一阵力道拦住。
她回过头去,商时序已经收回了掌心。
“等我一会。”他盖着听筒,不咸不淡对他说。
既然都这么说了,楼衔月再不情愿也只能遵从。她退后两步,站在一旁等他结束。
他说好的一会果然就是一会,也没说几个字,耐心告罄,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抱歉,没空”。说完,就毫不留情收回手机,撑开了自己手里头的那把伞,朝她致意。
“送你回去。”他垂眸看她。
外头的雨越大越大,此刻拒绝的确不是一个好主意。
楼衔月在心里权衡了两秒,非常识趣地钻入了他的伞下。
那把伞比想象中大很多,他们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都还能容得下,不至越界贴在一起。
而商时序撑伞的姿势很绅士,偶尔有风,还会将伞面朝前,不让她被兜头而来的雨水淋一脸。
不过,她始终能感受到他那股烦躁一直没消,走起路来,还有些许心不在焉。
是因为刚刚那通电话?是他……前女友?还是说是之前看到的那人?
她猜不出来,但清楚意识到,他情绪波动大到不正常。
楼衔月越走越尴尬,都快到溺毙在这种紧绷的沉默。她要继续往下八卦,有点对不起他的一片好心。要是不继续想,现在脑子一片空,没什么东西让她转移注意力。
终于找到个突破口 ,她灵机一动,拿下午未完成的问题问他:“商总,今天看了你给我的那本书,里面说到软件需求……”
没问完,商时序打断她:“你很热爱工作?”
她卡壳,只能发出一个音节:“啊?”
“在公司加班,在路上还要加班?”他瞥她一眼。
楼衔月抓住了自己胸前的挎包,摸不准他的语气是不耐烦还是询问,只好乖觉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说:“抱歉,商总。”
都不知道在道什么歉。
胆子实在是太小,稍微说重一点的话都缩回乌龟壳。
他平常对她的态度有这么差?
百思不得其解中,商时序只能看见她乌黑蓬松的发顶,有一个小小的发旋,像太阳。
头上的雨水声响越来越大,往下坠落如小溪。
他微不可查地将雨伞朝她稍微倾斜了一点,开口时语调依旧是冷冷的:“我的意思是,风蕴发你的工资只够上班时间。”
“好的,商总。”楼衔月还没理解就秒答。
比机器人还一板一眼。
商时序的唇角勾一勾,那阵心烦意乱淡了些。
接下来一段路都没有人再说话。
楼衔月听懂了他最后那句,知道聊工作他不乐意回答,但是其他的话题,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和他的交集并没有很多,难不成真要说下午在门口碰见他的那件事?
但他和那两位的氛围剑拔弩张,仿佛情敌见面的场景,她说出口恐怕太越界,不就又和刚刚一样了?
况且,闻绮彤下午还在警告她,要把商时序当成她的导师那样恭敬有加、亲近不足,那她确实不应当讲除了工作之外的私密话题。
楼衔月努力想想,闻绮彤在她面前只形容过自己的老师“没良心的资本家”“吊路灯的臭鱼烂虾”,还有一系列夹杂着粤语脏话的句子。
似乎也没有很恭敬的样子。她眼观鼻鼻观心,决定还是专注走路。
公司就在深城大学旁边不远,一条马路一架天桥的距离,她平常都是走路上下班。
天桥是露天的,有一段时间历史,没有自动扶梯,就是水泥砌成的,旁边跟着生锈了的铁质扶手。
这么多年踩踏下来,不少地方已经被磨得光滑透亮,每逢雨天都容易遛人。
楼衔月走的多了,自然是知道这个路况的。
但是考虑到身边的总裁,上下班豪车接送,不可能会有这种生活经验。于是,在踏上阶梯之前,她刻意地停下脚步。
商时序自然能感受得到,他收回了迈出去的步子,等她解释。
楼衔月鼓起勇气:“商总,这条路很滑……”所以,您喝了酒,可能要走得更小心一些。
她的本意是提醒,不料商时序静静听完这句话,然后淡淡抬起了自己撑着伞的右手。
雨伞跟着他的姿势向上,距离她的头发更远了些。
楼衔月茫然,他什么意思?
商时序莫名盯着她,晃了晃手,哗啦啦的水珠往下滚,伞柄后她的脸依旧是懵懂的样子。
“不是要扶?”他问。
楼衔月望着已经快伸到面前的那条小臂,白衬衣被飘着雨丝打湿,勾勒出利落结实的线条。
她、她不是这个意思!
楼衔月耳根倏地泛红,为他的误解,还带着几分窘迫。
可在她解释清楚之前,商时序似是懒得等她结巴踌躇了,他一把抓过她的手腕,直接把那温热的掌心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发什么呆。”他口吻平静。
隔着衣衫,那肌肉硬邦邦的,很清晰的触觉。
楼衔月的耳根越来越烫,她开始庆幸现在月黑风高,再加上风雨交加,自己的脸色不可能被发现。
但越是这样,手上的触感就更是清晰。
还有心跳声。
雨伞下,舒缓的白噪音刷啦啦地带走了外界的嘈杂,而她的心脏似乎也在跟着弹跳。
从肋骨往外蹦、跳到将她遮得密不透风的雨伞伞骨上、跳到微弱灯光中他挺拔的肩膀上、再跳回自己胸腔内。
一步一个台阶,商时序的步调缓慢沉着,明显是在等她踩稳。
楼衔月鬼使神差地往左侧瞧,只有很轻的月色穿透伞面,在他高挺的鼻梁打下一片阴影。
他的唇抿着,心无旁骛朝前看,而那缕醉意和身上洁净的气味融合,一直朝她的脑袋里钻。
奇怪,不是说人会有嗅觉适应?那为什么下了天桥,她还是能辨别出这独特的气息。
收回手时,她的掌心有潮意,却不知道是被雨水淋湿,还是心中有鬼。
所幸剩下的路途很短,学校的正门近在眼前。
上回商时序开车抄了近道去了侧门,那儿设有挡路的栏杆在,车子当然开不进去。
但这会儿是走路,学校是开放式的,没有什么门禁,只有个保安打量着进门的人,偶尔拦下随口问问来访目的。
楼衔月赶在他进门前说:“商总,送到这就够了,进去之后有挡雨的路,我不会淋到。”
商时序没有强求,虽然知道这都是托词,但他依旧停在了原地,点头的动作很轻微。
她身体弯一弯,很礼貌却又青涩地道谢:“麻烦商总了,您路上小心。”
转身时只听他在身后语气平淡地说:“到宿舍和我说一声。”
楼衔月脚步太快,回头时他已经距离很远,只能隐约看到个从容如松的身影。
她唇齿滚出一声呜咽,双手抱着头冲回了宿舍。
那条消息最终还是洗好澡之后才发出去的。
楼衔月的室友们都在,见她浑身都是水地进来,先团团将她围住、擦好了头发和她脸上的水渍之后,又马不停蹄推着她进了浴室。
“不要感冒了,这个天气发烧很受罪的。”等她出来,有个室友端着泡好的冲剂,盯着她咕噜咕噜喝完才放心。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关心她:“你实习也太努力了,按时下班的话就不会变成落汤鸡了。”
这个词勾起了楼衔月脑子里的记忆,她脸上的笑容凝固:“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