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衔月侧耳听完,这张讲义说的是智能驾驶系统的安全分析,但专家举了个实际开发过程中的例子,是结合整车层面制定的安全目标的拆解来讲的。
其实陈雪巧的翻译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漏——可问题就在,她大概并没有接触过上下游的开发环节,又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进行二次加工,从而导致了双方的信息始终不能统一,大部份时间都在鸡同鸭讲。
眼见气氛越来越焦灼,就连商时序都放下了手机,他的目光极其冷静、又带着考量地落在身上,像是下一秒就会开口指出她的问题。
陈雪巧知道,他在工作上向来没有情面可言,公平公正到冷酷无情。
她不敢想当众被批评的难堪,于是心底一急,不由分说地抢先解释道:“商总,我看刘工那边自己也不清不楚的、问问题找不到重点,这种情况下,我很难把他的意思传达给专家听的。”
那位同事猝不及防被说了一通,自然是瞠目结舌:“……这,我……”
见他没立刻反驳,陈雪巧底气足了一点,越说越顺理成章:“专家说的我都如实解答了,我确认我的表达没有任何问题。也希望大家以后提问前要想清楚,别浪费其他人的时间。”
她话讲得大义凛然,楼衔月不由轻吸一口气,佩服起她的厚脸皮来。
此时场面上没有别人插话,不外乎是因为他们也没听懂专家那成串的高难度英文——不对。
楼衔月忽然想到,现场应该还有一人是能毫无障碍沟通的。
她的视线飞快转移到了商时序的脸上,果不其然,他不动声色地围观了这一场闹剧,没有发表偏向性的评价,只在最后盖棺定论之前开口问陈雪巧:“你说,你确认?”
陈雪巧听他语气就是一抖,她害怕他这种看不穿答案的提问,和拷问一般。
她的强装镇定已经写在脸上,像是想拉个人垫背,忽然又转过头去,“不然商总您问楼衔月,她也是翻译组的,让她来确认我说的对不对。”
但陈雪巧心里清楚,这个项目分工早在几周前定好,楼衔月不可能、也不会再去沾手她这部分的内容。
恐怕那些弯弯绕绕的英文法规都没看过,就别说这种颇有难度的专业讲义了。
所以,楼衔月回答了也是错的,回答不出来也是错的。
陈雪巧心里的石头提心吊胆挂着,直到她如愿以偿地看到商时序波澜不惊地开口。
“楼衔月,你说。”
陈雪巧舒了一口气,自以为这事解决了。
但是她没料到,被喊到名字的人却和她想的完全不同,不仅没有一点惊慌失措的迹象,反而面色沉静:“烦请大家稍等我一会儿。”
事情走向不按常理。
陈雪巧眼睁睁看着楼衔月打开了麦克风,对着线上正等待着的专家流畅说道:“老师,和您请教一下,您刚刚的意思是否是,这个安全分析方法虽然是通过对系统架构的功能网进行梳理的,但是实际上却反向补足了正向拆解过程中技术安全需求的缺失?”
她的叙述简洁干净,听得海外专家的眉头终于松开,向她直点头,并再度重申了一次这个例子想要说明的意思,希望她能够转述给那位不懂的同事听。
楼衔月点了点头,和刘工简短地说明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末了补一句:“我对于智能驾驶系统的了解程度有限,不一定能完全翻译恰当,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提出。”
刘工面色从原本的疑惑到最后豁然开朗,他记了几个关键字,朝她很感激地说:“我明白了,谢谢衔月。”
这话落下后,会议室陷入了一片寂静。大家的眼神或多或少往陈雪巧脸上飘,毕竟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只有楼衔月下意识侧头,然后不偏不倚地撞入商时序的眼睛里。
他的神情是平静无波的,但镜片后,他的双眸带着很细微的笑意。
楼衔月心怦怦撞了撞肋骨,但疑心是自己错认,因为商时序很快移开目光。
他敲了敲桌面,没有继续追究:“继续吧。”
但这种状况下,不指责比指责还令人下不来台。
陈雪巧眼眶就是一红,她觉得所有人都在讥笑地看着她,这种羞耻要将她抽筋扒皮、浑身起火,让她恨不得夺门而逃。
明明专家的一段话已经说完,她却无法反应,只能任凭眼泪大颗大颗咂在桌子上,从抽泣到哭出声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她身侧的同事见状,想要抽一张纸巾让她擦干泪水,却被她一把挥开:“别碰我。”
这动静已经引得线上参会的人注意,商时序无动于衷地喊她名字,给她最后一次机会:“陈雪巧。”
但她低着头,将自己埋进了臂弯里,肩膀耸动着。
这明显是不配合的意思。
“楼衔月。”商时序并不打算惯着这种行为,冷静自若道,“你接上。”
“好的,商总。”楼衔月垂着脸进入状态,重新拿起了笔,从暂停之处开始。
之后再无别的意外,主持人说完感谢便解散了线上会议。
而会议室中,商时序端坐在位置上,照旧点出了几个模块的不足。
陈雪巧已经哭够,她低着头,终归还是等到了他冷淡的一句:“有任何情绪和不满,会议之后、或者下班之后可以随时找我,但是只要还在工作中,我希望大家都能有基础的职业操守。”
字字句句都在点她,陈雪巧的眼泪又出来,再度趴下去了。
商时序剩下的话没说完,他眉心微蹙,没再看她一眼,站起身来走了。
楼衔月回到座位上时,见到他找完曲冬琴的背影,想必是叮嘱了什么话。
果然,下午组例会时,曲冬琴提起了之前让陈雪巧做的事情:“行业内举行的功能安全培训事宜,你联系的怎么样了?方案出来没?”
陈雪巧才大哭过一场,脸上泪痕都没彻底擦干,脾气也差:“能有什么方案,群里通知说下个月,自愿报名。”
“行,那我们组你和小月去一趟,好好看看专业机构是怎么讲解的。”
曲冬琴虽然没提刚刚开会的事情,但显然已经知道,“有困难就去学习,别动不动就闹脾气,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她语气其实并不严厉,可陈雪巧一点就炸了,怒气冲冲地说:“我为什么要去?这是功能安全培训又不是翻译培训,直接让专门开发的人去听不就好了吗?等下学的不好又要在会上说我不专业,那他们自己上不就好了。”
她声音一大,曲冬琴也跟着来火:“谁说你不专业?
大家都是就事论事,你不明白直接说不明白不就行了,这东西本来就新,不懂很正常,但你非要倒打一耙怪谁呢?”
两个人不欢而散,陈雪巧干脆直接早退了,背着个包脚步迈得哒哒响。
曲冬琴被她这态度气到在工位上直转圈。
经过楼衔月那儿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气狠了,对她说:“你说说,她什么态度啊,我做组长的还管不了她了是不是。有本事直接调去她姐那个组,让她姐一手遮天去。”
楼衔月还没想好怎么回她,商时序正巧从办公室出来。
他显然听见了这句抱怨,声音低沉,很干脆:“该怎么管就怎么管。”
曲冬琴算是找到人了,她好一通说法,长篇大论后才瞪眼睛:“你是没看到那劲儿摆的,有依仗呢,我哪有权力管。”
商时序没做无用功劝她,而是转头:“你说呢?”
楼衔月猝不及防被点名,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就上次我犯错那样……做检讨闭环?要是她不愿意的话,是不是就按公司的规定,通报批评之类的?”
“听见没。”商时序轻描淡写,“连个实习生都比你冷静。”
他甚至没说对与不对,径直往前迈步。不过楼衔月看见他取了眼镜,知道他定是下班了。
她还看见那件纯色领带被扯松了,有种马上要被染上散漫酒气的性感。
第23章 别狗叫
楼衔月抵不住诱惑,当晚又把闻绮彤喊出来喝酒了。
还是老地方,她男朋友帮忙的那个酒吧,见过商时序的那间。
“什么情况啊,乖乖一个妹妹仔就这么被带坏了?”闻绮彤见到她就开始嚎,用着很调侃的语气,显而易见是在开玩笑。
毕竟她本人完全不介意坐地铁赶这么一趟,反正得约会,去哪都是去。
比起这点路程,闻绮彤更在意的是楼衔月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
她搂着她“嘿嘿”一笑,往她脖子那里挠痒痒:“所以你这是找谁呢?有你想见的人今晚过来——商总是不是?快点如实招来!”
楼衔月被闹得一边笑一边躲:“是他、是他!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她笑到头发都乱糟糟的,伸出手来擦掉了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我就是自己猜的,现在来看,好像也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