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小声回应,“没有。”
“不过也是,我和各位太太们比,实在不入流,”傅程铭把手里牌撂下,靠上椅背,双腿交叠起来,“别急着反驳,我得讲个故事,包括后面几位,也顺道说给你们听。”
唐柏菲竖起耳朵,睁着大眼睛转头看向他,看他一派清朗的悠闲坐着。现在下午三点多,院子里阳光不暖,但很盛,而他恰巧坐在背阴处,身上没一点儿暖色调,周围气压比往常更低,他手虚拢成拳,轻点桌面,动作变化间,白衬衫束出里面微鼓的肌群。
“民国八年,我爷爷的父亲,在上海的扬子江码头当搬运工,一批批货从船上扛下来,一人两袋甚至更多,就这么一个月下来,顶多一个袁大头,后来也是他扛得多,当起工头管别人,再后来,攒下钱,租赁货船去运货,运一些周边国家的舶来品,一开始是小买卖,到最后就是整个船舶公司的大生意。大概在他四十五岁那年,他的公司货船,会出现在上海滩各个码头。”
“他不到五十就去世了,之后,把家业给了下一代,只是那会儿日本人打进中国,上海沦陷,我爷爷没有跑到香港,而是去了北京。之后的事儿,奶奶都讲过,他不断入狱,被释放,再入狱,抓他的,要么是日本人,要么是军统,他在51年临终前要求,公司财产上交中国。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从我父亲出生,家底儿确实没剩什么了。”
“这么一细数,我祖上发家竟然从苦力开始,相比在座各位,确实登不上台面,”傅程铭手放在大腿上,交握着,“我猜诸位上溯三代,应该没这么曲折,也绝对富得过三代,早就跻身上流了。”
唐柏菲没听懂他到底什么意思,眉头皱得比谁都紧。
剩下人全明白了,哪儿是讲故事,明摆着敲打她们呢。作为大院子弟,老一辈积攒的财富,到你们这就成了刻薄排外的本钱了?尤其那句什么富得过三代,什么跻身上流,言外之意,她们爷爷辈儿在49年往后,又做过什么贡献,合着光顾自家敛财,后辈连本都忘了,开始摆起帝国主义精致利己的尖酸架子。
傅程铭又摸了几块儿牌,往下一摆,胡了。
他放平双腿,欲要起身,当中一位太太好声好气赔笑着解释道:“我们刚才并没有说您呀。”以傅程铭的身份、地位、家世,旁人哪敢挑一点毛病,倒是唐柏菲,上溯三代没人从政,地产生意也是唐永清白手起家,虽说有钱,但家底并不厚,士农工商,唐家最末,难怪在今天的场面上她会受气。
傅程铭眉目严肃下来,锋芒尽露,他面色那点仅存的笑意,也带着讥讽从嘴角漾到眉梢,“说我的太太,就等于说我,这个道理,您不会不知道吧。”
“再插个题外话,我小时候分外不解,为什么49年往后十年,大部分中国人还是穷,奶奶说,要警惕阶级/敌人,50年不能懈怠,60年,70年,到现在也同样。因为这些人,早就不在社会主义里了,她还讲,要会辨别帝国主义的那一套排外利己者,比如,”他讲到这儿,略停顿,视线扫了一圈那三位,“一些少数有钱人,他们是现在的人民公敌,算不上中国人。”
谭连庆自然是不高兴的,毕竟那位是他的太太,就这么被人当众指摘。他上前,正对着傅程铭,“要我说算了吧,本来很小一件事儿,非得把话说那么难听。”
唐柏菲眨了两次眼睛。
他有骂那么难听?不是温声温调的吗?一点儿脏话都没带。
“什么时候我太太受委屈成小事儿了,”傅程铭站起身,和谭连庆面对面不到一米的距离,“她今年刚到北京,对这儿人生地不熟,为什么不打容易上手的川麻,而打北京麻将。谭部长,我只是在为我太太说理,你不要逼我伤了咱们之间的和气。”
冯圣法及时叫上季崇严,把谭连庆一步一步拉走了,一边小声劝着,走吧,快别闹了,值不值当啊。
他们三人也很诧异,本以为傅程铭对这个唐小姐无感的,怎么现在看来,倒是护妻得很。
经这么一遭,傅程铭这才转首,看着她,“走吧。”
突然对上他那双眼睛,唐柏菲怔忪一秒后,双臂即刻抱住他的胳膊,紧紧缠绕着,抱得十分用力。这么做,当然是演戏给外人看,傅程铭既替她说理,她也得给他面子,纵使她听不出他刚才的话外之音,但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
傅程铭的手臂紧紧贴在她的胸前。
感到一片柔软,一点温热,他身体不可控的僵了片刻,旋即,收敛眼底迸出的一些诧异,带着唐柏菲走出院门。
-
院外是一条胡同。
张绍经把车开到了这儿,他在车里看傅董和唐小姐,忽然亲密得跟什么似的,而下一秒,唐小姐跟触电一样松了手。
唐柏菲脱下西装外套,递到他面前,“今天谢谢你。”
傅程铭没有接,倒是回她:“穿着。”
可唐柏菲还是把这外套塞进他怀里了,没有说话,兀自上了车。
车里。
唐柏菲看着北京这陌生的街巷,看着车从天安门广场前驶过。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
傅程铭一转头,瞧见小姑娘头抵在玻璃窗上,不知道想什么,忽然就蹦出来一句:“今天是你爸爸的忌日吗?”
一句话问完了,唐柏菲眼睛才向他看过去。
他此刻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肃杀,俨然摆出了常见的、似笑非笑的眼神,“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
“嗯。”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哪天去世的。”傅程铭答。
唐柏菲“哦”了一声。
又暗自感慨,他无论说什么,琐碎小事还是惊天大事,都一副平淡模样。那,他会和自己一样想爸爸吗?还是说,上香只是所谓的仪式?想着,便问出口了,“你想他吗?”
她能看到傅程铭很显然怔了一下,这情绪如潮般又退回去后,他才答:“基本不会。毕竟都到我这个年纪了,总不能困在过去的情感里。”
“对不起啊。”
傅程铭转头,看着她,“怎么。”
“我今天不知道,”
说到一半,他难得打断女孩子讲话:“不知者无罪,没必要为这些小事道歉,今天是我疏忽。”
唐柏菲深呼吸一口气,稍感释怀。
她也是人生第一次觉得,傅程铭没那么讨厌,她并不抗拒和他讲话。到这时,她才想起爸爸念叨过傅程铭的好,爸爸说,一个有修养的男人,哪怕你第一印象再怎么差,再怎么刁难,到最后还是会接受的,叫什么来着,真金不怕火炼。
行驶到半途,张绍经看前面闯红灯的行人,突然一个急刹车。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一声。
唐柏菲整个人因惯性而往前冲出去,眼看快撞到副驾驶之际,被一只手生生护住了。刹那间,身体又有朝后仰的架势,可那只手把她护得很牢,她几乎没怎么动。他清冽的气息钻进她鼻子里,唐柏菲心跳得很快,看他的手臂拦在自己身前,反手握住她的右肩,箍得紧,却无半分逾矩。
张绍经说:“抱歉,傅董,前边儿的电动车一下从盲区冲出来了。”
傅程铭淡淡回,“下次注意。”
“是。”
傅程铭即刻收回了手。
一秒不多停留。
他问,“没事儿吧。”
她摇头。
刚才那一幕插曲还在脑中,她下意识摸着右肩,那触感仍未散去。
-
那晚回院子后,唐柏菲翻出之前唐永清给她发的资料,想看看有没有关于傅立华的信息。
可惜,什么也没有。
就一张照片,不过当时她并没看,掠了眼,把手机扔远了。
现下,她竟然有闲情雅致翻出来。这应该是媒体拍摄放到新闻网的,角落还有水印,照片里人很多,大红地毯,一排排桌椅上统一摆放矿泉水,天花板上的五角星灯露出一半,傅程铭穿着得体西装,在一排人中间正襟危坐,修长的指间,还握着一支中性笔。
唐柏菲对准他的脸,放大看了看。
他的头发朝后一丝不苟的梳着,额头光洁,眉梢微微皱起,有棱角的眉骨下是一双严肃的眼,这么看,像是在思考,或是听别人发言,她指间向下滑,看到傅程铭戴着一张身份牌,牌面有免冠照,底下字很模糊,应该是职位。
正看着,手机屏幕弹出一条好友申请。她诧异,点进去,申请消息是这么写的,
——菲菲,我来北京了,想见见你。
还有谁会这么肉麻这么恶心叫她菲菲,除了白渣男,还有谁?
真恶心。
真恶心。
唐柏菲盯着那个头像里的一根中指,面部表情开始扭曲,脑海里原本是傅程铭的脸,现在一下变成白尽州的,这打击一般人承受不住。
白尽州是她唐柏菲这辈子的黑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