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太太一通电话让她懵懵懂懂,不了解的地方太多。
到下午四点左右,万兴蕙赴约,身后零零散散地跟着几个人,男女都有。
成姨带客人进前厅堂屋里,门半敞,端冷萃茶和点心。
她双手交握站在过道上,看左右两边的人,共七位,六位不认识,完完全全的生面孔。
唯一认识的万兴蕙她也不知该如何相处,电话可以,面对面就难了。
人情不练达的唐小姐只剩尴尬,眉眼弯弯,客套的笑僵在唇角。
反观万兴蕙成熟得多,转头张罗今天的活计,把金元宝的物事搬来。
一部分人不愿碰这些的,觉着不吉利,脸色愈发难看。
“今天是不叠五百个不用走了。”
“都是有正事儿的人,还得抽空被拽过来。”
“可不呢,谁会叠,费力费心的事儿雇人办不好吗?”
这几句唐柏菲不想怼,懒得再吵架,反正自己也挺赞同的。
她和万兴蕙坐一起,两人胳膊支在桌面左右,中间是茶盏。
一沓子黄纸,分光涩面,她随意折了半天都没成型,最后还是照着视频一步步地来。
没想到万兴蕙却驳他们,“时老先生要办的,你们以为傅太太想这么麻烦。”
唐小姐差异,和她交换了眼神。
大概应了那句话,人性复杂,没有永远的敌对,万兴蕙是在帮她,“你们没功夫舞到时本常面前,就上下嘴皮子一磨破坏气氛,让别人难堪。”
有人不乐意听,白眼相待。
万兴蕙只当没看见,“我开玩笑嘛。与其和我们这些没话语权的抱怨,不如多折几个回家。”
那些人不言语了。
她扬眉,感慨谭太太会帮自己说话。
年轻女孩子的表情写在脸上,万兴蕙扫一眼但没解释。
什么人该得罪,什么人该结交,她学了将近半辈子。
随时间推移,太阳慢慢隐匿,接近秋天的缘故,傍晚不热,天高云淡。
门外一片茵绿的树开始掉叶子,麻雀跳上去就碎了,叶片变得很脆。
今天差不多完工了,人陆续散去,成姨帮她挨个送出院外。
唐小姐叠得手酸,数了数,统共二百只。倒也不白累,几个小时里她听了好多八卦。
比如谁和谁私下奸情,谁的孩子不是亲生的,谁插手影视圈包明星。
这些还好,在接受范围内。
唯一炸裂的是,某个人说时本常身上背着刑法,只不过花钱找人顶替了。
在去北戴河巡视的前夜,他的属下枉死途中。话讲得真,表情更真,关键没人反驳。
成姨收拾茶盏,扔了吃剩的点心,“太太想什么呢。”
她伸个懒腰,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时菁的爸爸时本常害死过人?”
成姨脸色瞬间变了,压低声,“这种事儿不好乱说啊。”
“就咱们两个。不怕吧。”
她一直盯着成姨,想听听故事,后者酝酿半天,说得依然模棱两可。
“谁检举,谁包庇,谁顶罪,谁又权力大。可以这样概括,但具体的我肯定不清楚。”
“好吧。”她放空,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
到晚上彻底入夜,墨黑的穹顶挂着月亮,唐柏菲吃饭时才知道傅程铭已经回来了。
成姨说在书房,她随便应付几口,去找他。
傅程铭最近比较清闲,前段时间,季崇严说奶奶同意检查。
今天上午季母拿结果给他看,各项都正常,气喘是累着了,也和肺炎后遗症有关。医生开的药林婉珍不喝,于是拜托老常写了中药方子。
他放下一颗疑神疑鬼的心,中午往三里河跑了趟,没坐五分钟奶奶就不留人了。
林婉珍嫌小辈们爱折腾,一天来一个的,到底让不让养病。
她甩一摞藏书,让他装订好。
原话是这样:既然你时间多得不行就帮我做点事儿。
几十年前的书了,能订就订,不行的扔。
这些书年纪比他都大,一直在最顶层放着,小时候从不让碰。
末页的标价还是几角钱,纸面泛黄发脆、字迹不清,修整也该是针线、或是叫专业的来。
他一筹莫展地,怕弄坏了,问秘书能不能找人去做。
年轻人连连答应,傅程铭淡声应下,挂断电话。
手机落在桌面,唐柏菲恰好推门冲进来,目不斜视,径直砸到他怀里。
她铆足劲了,跑得快出残影,整个人像火箭发射。
椅背朝后仰了片刻,他像是习惯这样一惊一乍,平静地把人接住,亲她额边的绒发。
近几天,唐小姐喜欢这么抱,要么冲上去,要么跳,反正每次都得助跑一段。
他次次都能八风不动、平稳接住,笑她像个小孩子。
傅程铭搂着她的腰,“看过动物世界的小鸵鸟没有,你再跑快点儿就像它。”
她忽略这调侃,正脸贴在他胸前,双手垂落,声音闷闷的,“累死我了手要断了。”
“累死我了手要断了”重复三次。
他笑了一息,“听成姨说了,下午家里来一批人,要叠什么东西。”
“叠那个元宝,给你爸爸过周年用的。二百个,我叠了二百个。”
女孩子抱怨着,傅程铭握住她的手,揉了揉,“以后不要让他们来做这些无用功。”
她抬眼,和他对视,“可是谭太太专门从南京回来帮我啊。”
“而且她说,这次是时小姐的爸爸替你办,自己家的事让外人插手不好。”
“不管他,”他的手在腰间拍拍,“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意思。”
傅程铭说,“时本常在乎的不是这个,准备、或者撂挑子不管都没区别。”
他捏她的指骨,一点点地揉着,“手还在疼?”
她点头,发丝在他衬衣上蹭出了静电。
揉了会儿,“好点儿了?”
她手指蟹钳似的张开,大拇指动动,让他揉虎口。
傅程铭迁就地看她,照做。
那天在伦敦aldric的办公室,冯圣法曾告诉他,老一辈办红白事最麻烦,需要操心得多,到时唐小姐跑前跑后肯定累。
他抛诸脑后,等着年底再考虑。
但没料到这么快,是某些老滑头等不及。
“对了,你妈妈打电话给我,”他语气平淡,“要我年底送你回香港。”
唐柏菲就没他淡定,猛一抬头,震惊又失落,“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怎么能私联你呢。她说让我自由决定啊。”
傅程铭被“私联”逗笑了,“她也想你,何况只是年底待一个多月。”
“你答应她了?”
她也忘了手的酸疼,推他,借力从他身上下去。
站在一旁,愤愤的眼注视他,“你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啊。”
“还没有决定,这不是来问你的意见。”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会尽量劝你回去,”傅程铭看她怒气满溢脸,笑着哄,“是客套话。”
“但是菲菲,虽然只是客套,我和你妈妈一样,也想让你年底走。”
她唇角向下撇,“为什么。”
“多陪陪家人,到时候你奶奶就能出院了。”
唐小姐垂眼,发现他正转着无名指的婚戒,他们朝夕相处,她了解他的习惯。这动作代表傅程铭在思考,在打算。
果不其然,他说,“我联系了orion先生,让他准备好邮轮,等你今年冬天随时去坐。”
“航线他定,从渤海绕到香港。保证你除夕前能回家。”
她抬眸,倔强而固执地判断,“你还是替我做决定了。”
“你们私底下商量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
她气他云淡风轻的态度,香港可以回,但他不能说‘我也想让你年底走’。
更不能瞒着她定了几月后的邮轮,好像他多盼着她离开一样。
他那份理智的镇定从未消失,叫她没看出他一丝一毫的不舍和挽留。
可能区别在于,二十岁的她把每天当成恋爱日常,恨不得时刻贴着他。
谈恋爱是热烈的,可婚姻要平淡得多,他们不是在恋爱,是已经结婚了。
但她是陷入感情的女孩子,只一味地、不管不顾地扑向热烈。
他比她,像婚姻比恋爱更成熟,把分别看得不重,分开一月、两月都没什么。
又或许是他经历太多次分别,和父亲、母亲、朋友、其他亲人。
因此她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她那点恋恋不舍不会激起他的情绪波动。
他只当她是小孩子丢了玩具,哭一哭,闹一闹,这点小事儿哄哄就好。
唐柏菲定定地望着他,眼中有两股情绪交错着,委屈、不可置信。
傅程铭怔了片刻,随即带着笑意开口,“你妈妈只占一部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