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要拖到他死,不能让他关闭法阵!”
说话间,入魔的红意取代了他瞳眸的翠绿。
就算今日命丧当场,他也定要将兰祁杀死。
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合力一心,从来都是魔族没有的东西。
兰祁一死,业尊之位空悬,各方城主必会想方设法夺位。
九昭便可趁此机会回到三清天。
至于派出军队——
焚业海内,拳头硬才有说话的底气。
谁又会真正愿意消耗自己的力量,去追击于王位无关紧要之人。
八条白尾的巨大狐狸虚像,于华冠坠地,黑发拂张的青年身后乍现。
就在他决定燃烧自己的神魂,扑上去给予兰祁搏命一击时。
九昭却握掌成拳,收起了掠夺生机的阴阳二火。
“九、九昭……?”
冲势微止,祝晏有些不敢相信地唤了她一声。
开败的黑莲一片一片,迅速零落在脚边。
九昭垂敛的眉眼倏忽透出彻骨疲倦。
她伸手探进前襟,从中取出一样环状事物,捻指聚起云团似的法光,盛着那东西送到兰祁眼前。
缠着红绸的连理枝手环,就这样映入被魔气充斥的兰祁眼帘。
他操控权戒的手指跟着顿了顿。
归于阒寂的空间,响起九昭释怀的声音:
“兰祁,就算我拼尽全力杀了你,以满身伤痕的模样走出去,也难逃一死。
“不如,交给你做决定吧。
“现在关闭法阵,只要你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便会立刻涌入,将我挫骨扬灰。
“我这一生,零落潦倒。
“到如今,父母已逝,朋友不存,更无爱人陪伴在侧。
“死在这里,也不算遗憾。”
“……”
不知为何,已是互为仇雠的当下,听到九昭的话,兰祁还是没有当机立断关闭阵法。
杀了她就可以吗?
就能够结束一切吗?
在梦寐以求的婚礼上,叫爱侣血溅当场。
九昭曾献出全部真心对待他。
可他,何尝不是,用一生来爱着她?
原本纯粹的爱,掺杂进仇恨、恶意、不甘、嫉妒、阴郁——
最后面目全非地扎根在他的心脏。
生长在他的骨血里。
他能够杀了她活下去吗?
在无数个暗夜里,他历经业火灼烧,历经人心诡谲,历经煎熬困苦。
焚业海从无真正的日月,唯有怀念起她的笑颜,他的眸中才会照进零星光点。
杀掉九昭。
泯灭他生命里仅存的美好。
抑或放下全部,就此死去?
兰祁闭了闭眼,不曾被任何人发现的眷恋划过他的瞳孔。
一滴晶莹的泪淌落下来,又被魔气造成的罡气转瞬风干。
……
祝晏错愕地望着继九昭之后,那萦绕在兰祁身上的狂暴力量如尘溃散。
他像是做出了决定,取下权戒,随手朝运转法阵的反方向扔去。
起到关键作用的信物被弃如敝履,而九昭送到他面前的不起眼手环,又被他珍而重之握在掌心。
“你竟然还留着。”
兰祁轻柔抚摸着手环弥合处,修补痕迹明显的针脚,轻声感叹道。
“我说过,我从未真正放下过你。”
九昭抬起脚,一步一步,徐徐走向他。
“我这一生,的确亏欠你太多。”
兰祁的目光一瞬不瞬,胶着在那缠着红绸的枯枝之上。
几息后,他自手腕摘下另一根,将两者叠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你还记得吗?你将它赠予我,作为生辰礼物时,曾说过‘连理成环,生生相伴’。”
深埋进血肉的锋刃忽然动了动。
在九昭无声的指引下,从后如雨后青笋般露出短短一截。
锥心之痛,迫使兰祁发出沉闷的忍耐声。
可他看着手环的视线,温柔依旧:“今生,便让我带着它们走吧。
“若有来生……”
随着九昭的靠近,他的话突兀断在开头。
一只冰凉的手抚过他的颈项,缓慢而坚定地握在短刃的另一头。
兰祁恍若未觉。
他展开双臂,想要祈求最后一次拥抱,半抬的双眼温情眷眷,一如当年。
九昭释放业火。
以短刃为引,一点一点,注入到他的血肉中。
不祥的火焰,自青年后心绽放,先蔓延在华美的婚服,后攀附上温热的肌肤。
九昭空荡至今的心脏,难得多了点真切的情绪。
惆怅、茫然、胀痛……
又如释重负。
“我们活这一世,爱得那么用力,恨也恨得那么用力。”
她望着青年被火焰吞噬,逐渐失去生机的面孔。
轻轻说着:“就别要来生了吧。”
第189章
◎“如今的我,再也不会怕冷了。”◎
瞻英殿之内, 缄然耸立的巨大石像前。
业火将兰祁大半身躯吞噬,幽幽火光蔓延至他灰败无息的美人面孔。
紧接着,最先触及肌肤的顶端化作箭簇形状, 猛地刺入额心。
在锐不可挡的冲势之下, 长眠的巫劭元神弹指醒转。
他化作巨大凤凰,冲出兰祁识海,浑身上下被熊熊火焰覆盖,企图与追魂索命的业火抗衡。
但因前番遭兰祁暗算, 魂体受到重创,艰难对峙片刻后,黑蓝取代赤红, 不甘的凤唳声中,他被业火死死咬住,拉扯着拖入兰祁头颅,溃散成为虚无的灰烬, 经风一吹, 连半分痕迹都未留下。
阴寒的火浪扭曲了大殿的空气, 发出噼啪之声。
仿佛宣告着漫长爱恨情仇的终结。
九昭手畔,依偎相拥的身影不复, 唯余一片空旷与孤寂。
应当, 不会再有来世了吧?
她和兰祁,阴差阳错了一生。
彼此都付出过真挚的爱意, 却从未真正相爱过。
错的时间, 错的人, 错的缘分。
一切都是错的。
又何必再去期盼来世。
九昭心有惆怅, 来不及作出表情,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倏尔将她慑住——
另一半拥有者身死,凤凰真血终于摆脱束缚,合二为一。
“啊——!!!”
压抑不住的痛呼声撕裂九昭的喉咙。
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力量,携带足以引燃万物的热意,悍然涌进她的心脏。
它唤醒了她体内的同源,两者相依相绕,瞬间交融。
起先,那感觉仿佛久旱多年后,重新流淌在大地的涓涓清溪。
带着舒缓的暖意,抚平血脉的每一处躁动。
但温情稍纵即逝。
全身游走一个周天后,清溪流速陡然加快,瞬息变作奔腾的怒海,咆哮着冲垮了河床。
四肢百骸,皮肉灵魂。
哪怕最细微的脉络末梢,都被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洪流狠狠贯//穿冲刷。
鲜血在血管内翻涌沸腾。
骨骼不堪承受,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好似整个人都被投入了永不熄灭的丹炉,五脏六腑都在向外释放滚滚灼意。
九昭眼前的视野,被一片全然的赤红色占据。
她失去了听觉,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流时如同海啸的轰鸣。
业火侵蚀带来的蚀骨剧痛,在这股浩瀚无边的力量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几乎被完全忽略。
九昭下意识抬起手,五指虚握。
窗外冰冷的圆月仿佛触手可及,那高悬于空的星辰,亦在掌心蜷缩匍匐。
一种近乎亵渎的快慰,一种令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迷醉,如电流般窜过九昭的意志。
她从未刻意追求力量,甚至本能地抗拒它所带来的沉重宿命。
但此时此时,她不得不承认——
这种掌握天地造化的快意,在灵魂平静的湖面投落一颗石子,荡起一丝短暂而汹涌的涟漪。
……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将九昭从沉浸的世界惊醒。
她低头一看,是祝晏捡起掉落在角落的权戒,将它递到了自己手边。
他无声立于咫尺,面对兰祁的离世,目光冷静而漠然。
是了。
就算有无尽的悲怨爱喜,此处也不是抒发之地。
尚有在外未知真相的魔臣需要处理。
九昭定了定心神。
“你且稍候出现,先将殿内的狼藉收拾干净。”
她的目光从被交战的法术割出缺口的塑像,转移到远处昏迷未醒的琼星身上。
祝晏会意颔首,指尖凝起杀招,转身朝那头走去。
意图不言而喻。
“不必杀了她,找个地方将她绑了便是。”
想起同对方在后宫中相处过的短暂光景,九昭出声阻止。
她信手摘下沉重的华冠,随后,最外层那件拖地三尺的瑰丽婚服亦被除去。